2015/10/26

再見《寒食帖》

蘇軾《寒食帖》屢罹火患,引首有乾隆皇帝題寫"雪堂餘韻"
       

       今天早上,很好的日光。
  我不見他,已是八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
      
    在人潮還未流向這裡之前,我霸占住展櫃櫥窗,我是這一檔期首先見他的人。
「雪堂餘韻」,乾隆皇帝的四個楷書大字寫在印有海棠花的仿澄心堂紙上,鈐印「亁隆御筆」。「堂」和「韻」字的下半截幾乎被薰黑掩蓋。歷經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1923年日本關東大地震、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空襲等幾次劫難,他仍以頑強的生命力堅持於世間。
9月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參加《石渠寶笈》國際研討會時,大陸中央電視台的記錄片製作小組告訴我,他們想製播一套名為「蘇東坡」的節目。研討會適好集合了不少研究宋代文學與美術的專家,製作小組在開會的酒店租了一個房間權為攝影棚,約時間訪談錄影。
導演很認真,設計了幾頁的提問,我笑說:「好幾個都像是讓大學生作答的考題呀!」
其中有一道問題是:您是什麼時候第一次看到《寒食帖》?那時的印象和感受如何?
1082年,被貶謫到黃州(今湖北黃岡)的蘇東坡,度過了第三個寒食節。寒食節是冬至過後的第105天,與冬至、春節同為宋代的三大節日,官員休假七天。寒食節不生火煮食,只吃事先預備好的食物,於是發明了「春捲」,也叫「潤餅」或「薄餅」。寒食節有掃墓、踏青的習俗,由於日期和「清明節」相近,後來逐漸被清明節取代。
不能回四川老家掃墓祭祖,也不能到京師汴梁服務朝廷;蕭瑟如秋的春天,快要淹進屋裡的滂沱大雨,讓這個寒食節過得狼狽而抑鬱。東坡寫了兩首詩,隨著情緒起伏的昂揚寞落,留下深沈直率的書藝,後人稱為《寒食帖》。
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寒食帖》呢?是《寒食帖》首度在台北公開展示的1987年?
我記得,像面對火傷後難飾殘容的臉,想看,又不忍看。想撫著他的疤痕,問他是否還疼痛?
我沒有直接回覆導演,試著用現代女性的眼光,看這一位讓家人擔心,自己卻天真自信的男人。大家都為他「烏台詩案」的政治失利叫屈,我卻認為他的天真自信終於遭來禍害。不能不說,他人生的一跌,才站立起一個千年英雄;不到黃州,就沒有「東坡居士」。
本來預定30分鐘的訪談,導演讓我滔滔不絕講了將近三倍的時間。錄製到尾聲,我突然覺得眼前變暗,頂上的燈光不再那樣明晃,周圍異常地安寧。我的話並沒有停,但是身心游離,像是要從座椅上飄浮起來…
飛回台北,為了八年前告別時的心約,只要展出,我盡可能與他相見。
徘徊於聚散依依,為了下一次的相見,我會好好的。

"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歡迎)
坐上出租車,司機劈頭朝我說。
我報上地點。彎下身整理剛才買的圖冊提袋。
司機嘰哩咕嚕又說著日語。
我把提袋裡的圖冊重新挪拸調整,安置好相等重量的兩袋。
他的日語還是說個沒完。
"日本人ではありません." 我說。
是沒聽見我說的話嗎?他自顧自說不停。
「我不是日本人!」我終於耐不住性子傾前朝他大聲說。
「啊小姐妳長得很像日本人哩!」(這是拍馬屁的話嗎?)
我沒理他。他又說:「可是妳也說日本話咧。」
我和台灣出租車司機的對話能力已經退化了嗎?
「故宮只有外國人和阿陸仔才會來。」他從後照鏡看了我兩眼。
車過忠烈祠,秋色盈盈,我閉上眼睛。
他仍不放過:「我看妳不像阿陸仔,應該是外國來的…」

今天早上,太好的日光。
我見了他,分外爽快的精神,照耀在那本沒有年代的歷史書上。我從書的夾縫裡,瞧出四個上下左右顛倒的字──「文化中國」。

(《寒食帖》於台北故宮博物院「天保九如:九十年來新增文物選粹特展」展出,至1115)

2015年 10月 3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10/14

為這平生一二回





2015年10月11日,慶祝故宮博物院90周年的「石渠寶笈特展」第一展期告終,爭睹「清明上河圖」風采的觀眾們熱情燃燒徹夜,離開武英殿展場時,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5點。

聽到現場維持秩序的保安人員告訴我那時的盛況,並且說:「今天應該很快,4、5個鐘頭能看到,『清明上河圖』撤了嘛,大概會輕鬆點兒,不像昨天我們站到天亮…。」

這是「石渠寶笈特展」第二展期的第一天,我開過了探討康熙、乾隆兩位皇帝,以及乾隆的母親崇慶皇太后、慈禧太后大壽的「萬壽盛典」學術研討會,參觀過午門和東西雁翅樓的特展,決定這次和一般觀眾一樣,排隊進場。

5點50分,天色初綻曙光,午門前竟然已經長龍綿延到中山公園。問站在龍頭的中年婦女幾點來的?她驕傲地說:「三點半!」

「那麼早來?豈不一宿沒睡?」我上一次聽到的「搶頭香」紀錄是五點半,以為六點以前到達的話,肯定是前一百名。我看著她精神奕奕的眼光透露著興奮,非常好奇。再問她:「幹嘛這麼勤快積極?」

「為這平生難得一見國寶一兩回呀!」聽得出她的口音不是北京當地人,很想再同她聊聊,見身旁後面的男女人士似有懷疑的注視,是恐怕我插隊吧?

我悻悻然朝隊伍後頭走去,順便觀察一下這數百位國寶「發燒友」究竟何方神聖。

青年人居多,但中老年人也不少。排在我前面的兩位男士交換著這幾天看展的心得和「攻略」,比如花三塊錢穿越中山公園是抵達午門的捷徑、先從微信的「微故宮」做足知識準備、搞清楚名品在武英殿的具體位置…三兩句話飄進我的耳朵─這實在不是看熱鬧來的啊!

突然,前方驚呼騷動,隊伍立即朝左方跑,我呆立原地,不知所措。想問問情況,一個女孩子口裡還咀嚼著餅,口齒不清地說:「難道今天不發號碼牌了?」

對呀!不是領號碼牌依序進場嗎?

我半跑半走隨人群前進,剛才一直線的隊伍已經散亂了。

約莫以為沒有人氣爆點的「清明上河圖」, 大家就意興闌珊了嗎?殊不知多少人和我的計畫一樣,在兩期展覽的交接時段「上京進宮」呢。

本來悠閒等待的氣氛逐漸因人潮聚集而緊張起來。那位三點半來排隊的女士不曉得站到了哪裡。人擠人,朝陽下映照著準備「故宮跑」的衝動面龐。

我退出人海,思量著待會兒開門後要不要也蜂擁而上,拼命奔跑?

兩期的「石渠寶笈特展」展品,我大多數都在畫冊裡欣賞過,並不陌生。為的只是親睹原件,察看細節,但是在人頭鑽動的縫隙裡怎可能看得詳盡?保安人員為了疏散群眾,讓隊伍前進,想必也不允許人在作品前長時間佇足停留,我能怎麼好好「做功課」呢?

9月中旬的「石渠寶笈」學術研討會,做為與會的學者,為了增益研究工作,故宮博物院院特別為我們開闢了夜間專場,在8點多觀眾離開之後上殿觀書畫。耳聞觀眾漫漫期待,個中辛苦,那時無從感受。

於是,我讓自己走進殿外的人龍,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曝曬在秋老虎的烈陽下,站到雙腿腫脹酸麻,移動前行時彷彿身體已如植物,要連根拔起。我和附近的同好攀談,五湖四海,大家都在準備一飽眼福。

來自包頭的老太太,送孫子到天津上中學,轉到北京遛達。江西南昌的大學生拖著行李,說負荷不了北京的開銷,看完今天的各個展場就要趕去火車站。來自宜興的小商人純粹就是喜歡文物,也搞點小收藏。南京的一群青春男女邊吃喝邊鬥嘴。從內蒙古到北京工作的女畫家,說看這些古代大家的作品特別能開眼界、長見識,還能激發靈感…

12點30分,踏進展廳,超過6個小時的排隊等候,終於得以一嘗所願。

我避開還要排隊觀賞的「蘭亭序」、「列女圖」、「重屏會棋圖」,找了位子坐著欣賞─櫥櫃裡反射的光輝,映襯一個個人形的剪影,一幅好美好美的圖畫。


(2015年10月1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