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8日,林口長庚養生村)
(應友人要求做了圖象處理,請包涵)
(應友人要求做了圖象處理,請包涵)
我從來沒見過齊邦媛老師穿紅色的鞋子。
我猜,齊邦媛老師後來也沒有紅色的鞋子。
聽到齊老師在課堂上說,想穿一次紅色的鞋子,大膽一下,我失聲笑出來。像我這樣勇於嘗試各種衣著的人,起初很難想像,對矜持的齊老師來說,紅色的鞋子是多麼輕佻,多麼任性,又是多麼漂亮。
她經常穿著端莊的旗袍,樣式大方,剪裁合宜,色澤優雅。我總覺得,齊老師是從「民國」走過來的人。即使我身處的台灣,仍是民國紀年,和先父一樣,1949年前後渡海而來的那一代人,彷彿才是「原生」的民國兒女。
在當齊老師的學生之前,我已經在柯慶明老師的「現代小說選讀」課讀過齊老師編選的《中國現代文學選集》,知道她任教於外文系。台大外文系與中文系的合作授課,培養了1970年代開始的比較文學研究人材,以及嘗試用西方文學文化理論思考中國文學的解讀視野。
我的人生沒有具體明確的規畫,順著生命之流的方向,陪著好友準備考研究所,自己也懵懵懂懂進了碩士班。早耳聞在碩士課程裡,最難的不是自己找議題,兩星期必須寫一篇的研究小論文,而是中文系和歷史系都必須上齊老師教的「高級英文」課。雖然大學一年級有必修的英文課,考研究所的科目裡也包括英文,可是齊老師的課真的很「高級」,要讀《時代》雜誌寫報告,上課的內容幾乎就是英文系的「英美文學史」。
學生們為英文課奮鬥,凝聚「革命情感」,從第一屆上齊老師的「高級英文」課開始,自稱「黃埔一期」,我算不清到了我這一班已經是第幾期了。我曾經在我的文章〈最後一課〉裡談過,那時我剛學會騎摩托車上學,車籃裡隨興扔進課本,我的“Oedipus the King”就在一天回家途中,尚未興建101大樓的信義路上,因為不小心摔車,從車籃裡彈墜到地面,再被我的車輪輾斃!
慘不忍睹的書,破損的紙頁,模糊的字跡,擦拭不淨的泥印,我努力辨識,速度很慢,這樣緩緩的讀著,竟逐漸讀出了滋味。Laurence Perrine 編選的 “Sound and Sense: An Introduction to Poetry”是另一本我很喜歡的課本。這本英美詩的入門書言簡意賅,引領我到西洋文學的精神境界,基於語文,又超越了語文。
我們私底下暱稱齊老師為「齊媽媽」,她絕不是婆婆媽媽,嘮嘮叨叨型的老師;我們口裡的「齊媽媽」,是帶著溫馨的敬意。她堅持我們做為知識份子的道德良知與人文關懷;1988年還未解除戒嚴的台灣,她讓我們通過閱讀《時代》雜誌接觸世界。課堂裡,古往今來所有人類的卑劣殘酷,都被她以寬容憐憫的心腸化為智性的理解。她嚴謹又不失幽默風趣的談吐,飽含堅忍的毅力。「齊媽媽」的母愛,是尊重經典,維護文化,包蘊慈悲的無私奉獻。
我何其有幸,被課堂裡的春風吹拂,又被午後的暴雨滯留在文學院的廊下,齊老師和我們一起望著被雨幕覆蓋的校園。齊老師突然說,今天是她的最後一節課。我很驚訝,今天和往日毫無不同,老師也沒有在課上透露一絲告別的心情。轟隆雷聲中,結束數十年教書生涯,步下講台退休是如此輕微平凡。
我調皮地說:「啊!老師,原來我們是您的『關門弟子』呀!」
後來,在老師的散文〈一生中的一天〉裡,明白了老師當時的感受。經歷過二十世紀中國的動亂流離,嚐過多少艱辛苦難,她舉止的優雅,情性的節制,都有家傳和歷史的因緣,這些人生的冷暖,都匯集在她的巨著《巨流河》裡。
2009年6月,我和友人去林口探望齊老師,那時《巨流河》即將出版。老師捧出厚厚一大疊《巨流河》的部份手稿,四年多來,她認認真真一筆一劃書寫的端整筆跡,是對中文的虔敬。老師說過,她從不用中文罵人,即使憤怒,也不願褻瀆母語的高貴。我們還看了《巨流河》的封面圖片,那是戰火下的重慶,莊嚴的,血的顏色。
台灣版和2010年的大陸版《巨流河》都在新加坡得到讀者的回響。讀者的深思與感動,顯示《巨流河》不僅是作者的傳記,更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流淌在華人心底的文化血脈。我很想寫點什麼,千言萬語,一直不知從何說起。我剪下《聯合早報》上的文章,準備帶回台灣給齊老師。可是後來得知老師搬離林口,不方便見面,漸漸失去聯絡。
今年,評論與讀者來函精選的《洄瀾.相逢巨流河》出版,我請友人空運寄來,並且終於聯絡上齊邦媛老師。電話裡,我告訴老師《巨流河》在新加坡的反應。齊老師很高興,說:「新加坡讀者的想法很重要!」
我請任職於報社的過去南大學生宇昕檢索出有關《巨流河》的文章,以「巨流河流經新加坡」為題,寄給齊老師,做為老師九十壽慶的獻禮,感謝她為世界留下了歷史的見證。
齊老師的手稿資料將在台北誠品書店和台灣大學展出,在台灣的朋友們或可前去觀覽。我邀請齊老師來訪新加坡,老師說自己「老得很正常」,不可能長途飛行。我想,如果能在新加坡舉行《巨流河》的閱讀會,也許能分享大家的心得。
齊邦媛老師不需要穿上華麗的紅鞋子,散發光耀;正如陳芳明教授說的,《巨流河》宛如一座火山,爆發出了感動我們的無窮能量。
(2014年2月2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