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地方你行過千百遍,仍然陌然如新;有的地方你宛如夢過千百遍,景致歷歷如真。
腦海裡一張古地圖,穿街走巷不迷路,你已經瞭若指掌,即使初來乍到,你看到那千年未改的名字,立辨南北東西。
以皇城為中心,離大內不遠的相國寺,是李清照和夫婿趙明誠蒐古淘寶的市集。全域東北方地勢較高,以前有夷山,號稱「夷門自古帝王州」;琉璃磚砌成的佛塔,色澤如鐵。西北邊的金明池,定期開放給百姓遊憩,端午節的龍舟競渡奪標,是圍觀爭看的年度大事。東南方六角形的繁塔,一磚一尊佛像,虔誠供奉。繁塔附近的古吹台,李白、杜甫和高適在此吟詠。再向東南,城外的虹橋橫跨汴河,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捕捉了船帆航經橋下的盛況。
蘇東坡和弟弟在哪兒考試?宋徽宗和李師師在哪兒幽會?
在北宋,這裡是東京,人口比如今的開封城區人口還多近一倍,當時世界第一大城。
來到開封,我幾乎以為把腦海中那張古地圖攤開,便能夠恣意縱橫,像一個訪舊的故人,流連光景。
先是尋不著汴河。金明池只有遺址。潘家湖和楊家湖的龍亭水下,沈沒著大宋的宮闕。
早聽說七層的天清寺繁塔在明代被「剷王氣」削去了四層;十三層的開寶寺鐵塔被歷年的水患埋入兩層。人為的破壞與自然的災害,觸摸冰涼的塔磚,直沁心底的寒。
「都在你的腳下。」人們告訴我,你所習得的知識,知識創造出的記憶,都沒有灰飛煙滅,不過是「黃河之水天上來」,把春秋時代開始的七朝都城一層層掩埋。此刻的你,正站在歷史的最上層,去大宋御街、去清明上河園、去開封府、去天波楊府,有複製新建的宋朝讓你體驗。
或者,想探看考古研究學者挖掘出的「城下城」?映證那張古地圖並非事過境遷。我所緬懷的「古」,也許對漠不關心的居民和遊人有點兒新鮮。開封的生存條件,磨練出寬宏的觀點──繁華與衰頹,都是一種變移中的狀態,今日覆蓋昨日;去年強似前年。
在古城,千年和百年彈指流逝,好像事物也都不必太在乎它們輕易老去。一座一九九0年代的告示碑牌,怎麼也風吹雨打出歲月滄桑。時間不是在此處暫時停格,而是加速前進了。
秋雨纏綿連日,冷冽的陰風終於隨陽光消散。漫步河南大學舊校區,西門外迤邐了長串的舊書。遠遠望去,像是人家趁天晴曝曬。走近端詳,可都有不大積極招呼買賣的瀟灑主人。
一位年約五十開外的男子,拿手巾揩拭一本本小紅書毛語錄。是古城人都習慣了沙土吧,比起其他任塵土風沙堆積書頁的生意人,他的認真清理特別醒目。
他給我看一本比小紅書稍大,藍色塑膠皮封面,綴印粉紅小花的日記。一九七0年代末,文化革命運動接近尾聲,日記的作者工工整整用藍色墨水筆記錄每天開會的情形:應該出席的人數,缺席的人數,會議裡的重點事項,彷彿是例行公事,但是偶爾出現的字詞,卻又透露出一股不耐煩的調子。
窺看這位不知姓名者的日記,風起雲湧的聲息裡滿是他的公開私語。千年前的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裡澱淀了開封的物色光華;這一本藍色的日記,則攪動著不堪回首的過去。日記的作者不願再想起了嗎?所以棄置不顧?還是不經意間把日記和舊書一併打包處理,以致流落街頭?
我猶豫翻閱,最後決定不帶走他的記憶,讓這本藍色的日記,繼續留在東京,夢見屬於它的花開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