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k
你突然想起今天是雙十節,問我新加坡可有放假?
我啞然失笑:「怎麼會呢?中秋節都沒放假的國家,哪裡管得到雙十節?難道也要求取平衡,不得罪海峽兩岸,也來放個『十一』?」
剛好上課教到晚清,學生沒幾個知道孫中山奔走革命,八次來到新加坡,更別提什麼孫中山在此住過的「晚晴園」,現在的紀念館了。
反正是他國的歷史,我已經對學生文史知識之貧乏司空見慣,連中文系學生都如此,遑論其他。這些年輕的面孔,疑惑無知的面孔,就是那被尊為「革命之母」的後代嗎?教育之滴水穿石滲透力量,委實可怕得驚人。以考試領導教學,小學「離校考試」不考社會科,以致於整體人文素養低落,生活工作於這樣的國家,我能怎麼樣呢?
當然不能如何。
五十步笑百步,台灣的自廢武功,不但自掘墳墓,甚且以鴕鳥之頭埋於墳墓者比比皆是。今日的台灣,已成為一大人間劇場,時時有行動戲劇,集體合演於傳媒鏡頭下。
去年與C教授一席談話,深明我之有目前飯碗,全得自於專制政府「復興中華文化」之「封閉愚民政策」,食古不化一般熟讀背誦經典,使得古典未嘗斷絕,文化藝術修養亦差強可以附庸風雅。席間一友人向C教授坦承,受其影響而讀歷史與哲學專業,我亦回想高中時國文老師念茲在茲的幾位台大教授,C教授,也從事寫作的L教授,以及詩經學家P教授。十八歲的我,如何心嚮往之,明知個人成績不及台大的水平,而將之奉為唸大學的誘因。可惜真正僥倖擠進台大之門,C教授竟然因為政治因素而離開了學校。
人生如果有偶然閃過的靈光,那無意間開啟我的,正是十八歲時從「相忘江湖」飄出的智慧虹彩啊!
我怎麼能忍受,我所被動或自行建構出的文化價值觀,被跳樑小丑給一筆勾消呢?
坐上權力大位的嘴臉,被名利慾望薰心的言行,是如何摧折人的一股力量啊!
你有時問我:新加坡有什麼好?
沒什麼好。
倒退的台灣,淪為經濟難民,文化遺民的台灣人,有什麼資格挑剔新加坡呢?
能捉老鼠的就是好貓,裝腔作勢,自以為是老虎的貓,能囂張多久?
去年糊里糊塗吃了一次「官家飯」,再一次確認我非行走得進政界之人。我只問了一個天真,但我以為極為關鍵的問題:「加入聯合國,對台灣有什麼好處?」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加入了聯合國嗎?眾人皆笑,能提出這樣沒大腦的問題,果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文藝界人」。
如果主其事者不能說服,不能透徹解釋此大舉措之必要,只憑著某種「理所當然」的觀點,談什麼公投?又何必公投呢?
那時我正在申請馬來西亞簽證,眾人說:「台灣加入聯合國的話,你去馬來西亞就不用花錢辦簽證了。」
這一點不能成為吸引我,讓我相信的理由。
台灣人羨慕新加坡彈丸小國能躍上國際舞台,殊不知新加坡人對於台灣的興趣還帶著「道德勇氣」的敬意呢!
台灣能的事,比新加坡不能的事多得多,若說香港有自由而無民主,新加坡有民主無自由,台灣既自由又民主,唯獨缺品格。
今天課堂順口說到章詒和,網上看到孔慶東對章的批評:「我們平民百姓的血淚誰去寫?礦井砸死 60多人,誰給每人寫一部《往事並不如煙》?他們一人死了賠多少錢?生命都是有價錢的。上層人的生命價格和下層人的生命價格不一樣嗎?革命本來就要改變這東西。」
人命的價值都是一樣的,但是老天爺有沒有機會給礦災罹難者寫一部他們的《往事並不如煙》?這便是教育之可貴,礦災遺族如果能受教育,提筆書寫,也是一部生命血淚史,誰曰不宜?文字記錄之意義便在於此。
過去一段期間,我對於寫作有很深的心結,專職的學術研究者,被勸告安份守己,不可「不務正業」,壓制自己的書寫慾望,到不吐不快時全變成了牢騷與自憐。L教授也曾在演講時提到她因寫作被同事稱為「文學家」而受輕蔑,當今人人可以在Blog上據地為王,自命「達人」、「教主」,何況是「作家」?如果不寫,往事隨刻如煙,我所走過的路,縱使並不特出,畢竟是我活過的證明。
當我寫下來,那糾纏我的思想和文字便有了棲身之處,像是被超渡過的魂靈,得到了安息。
親愛的k,你曾經問我:寫作對你有那麼重要嗎?
我不敢回答。
你說是我不能暢所欲言,為了逃避學術的嚴謹要求,而幻想寫作的天地有如桃花源。
是嗎?
我捫心自問。
我知道我不能成為職業作家,我也不想。謀殺興趣的最快途徑就是倚靠它維生,就像愛一個人不必與他結婚一樣。
我只想,想寫就寫,如信步漫遊,走到哪裡,想休息就停下來欣賞風景。
今天的雙十節,逐漸要變成沒有意義的日子了,冷眼相看,我欲無言,順民一個而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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