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6/10

納豆





「櫻花紛飛時 我獨自一人
帶著難以按耐的心情 始終佇立著
當嫩葉的顏色 綻放 思緒便開始翻騰
迷失了一切 流向你身邊
只有環繞在身邊的樹畔 凝視著我倆
同時告訴我們 人生是不會停留在某段時光的」
~中島美嘉「櫻花紛飛時」(桜色舞うころ)

親愛的K

現在正是櫻花季節。去年此時,古城池下花飛花舞,如羽如蝶,我伸手相迎,一瓣也接不到。那時的我,可以預見在新加坡的日式料理店裡,突然聽到中島美嘉的「櫻花紛飛時」,無法遏止淚水的自己的話,我還會離開你嗎?
說著「現在正是櫻花季節」的我,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殘存的櫻花記憶,完全不足以滋潤我在新加坡的乾渴。中島美嘉,只不過是用力撕開我胡亂纏繞的紗布和繃帶的一隻手,讓我不得不承認,如果有思念,有鄉愁,不在台灣,在日本。
為什麼?我這一廂情願的日本鄉愁簡直無理。
不是日本人,沒有在日本留學,連超過一個月的長期居住經驗也闕如,說什麼「日本鄉愁」,不是太可笑了嗎?
在初來乍到恓惶渾沌的日子裡,J偶爾聽到我不知所措的心情,告訴我真正的日本超市不是高島屋百貨公司地下室那家,鼓勵我別對新加坡太快失望。經由J的指點,我尋著路來到克拉碼頭附近。雨後放晴的黃昏夕陽照在河面上,閃耀著粼粼波光,河邊的餐館酒店還在準備營業中。繞到不大起眼的商場──這裡怎會有日本超市?
先逛了一樓的手工製巧克力攤位,販售巧克力的中年婦女聽口音就曉得是從中國來,似乎百無聊賴終於能夠開口講話一般,滔滔不絕地說著,仔細聽她話的內容,只是翻來覆去說她賣的巧克力多好吃,機器做的不能比。見她那麼熱心地想對人說話,我和孩子不忍心立即走開,隨便問問櫥櫃裡深淺不一,形狀不同的巧克力有何區別?
「那是果仁的。」
不用說,外表就看得出來。
「哪種果仁?」我問她。
「花生的吧。」
我看不像花生。
「不如你們嚐嚐看?」
手工製的巧克力並不便宜,她大方地讓我們試吃了好多種,態度很誠懇。
「妳喜歡吃巧克力嗎?」我問她。吃人的嘴軟,總不好白白品嚐。
「我沒吃過。」
賣巧克力的沒吃過巧克力,還能說得天花亂墜,佩服佩服。為她的口才和心意,多買一點也值得。
我發現整個商場生意並不興隆,別處隨地可見的連鎖速食店和咖啡座,顧客也三三兩兩。逛過一樓的商品,下電扶梯正對著一家超級市場,旁邊有日文看板的理髮店、內容並不新的日本影音產品和雜誌漫畫、修鞋部門,然後看到家電和廚房用品,孩子說:「早知道我們一來新加坡就在這裡買東西就好了!」
我點點頭,兩個人玩感應式的垃圾桶一遍又一遍,小的玩過了玩大的,把手靠近垃圾桶的蓋子,上面的小紅燈閃呀閃,不曉得是否和電力有關,有的垃圾桶反應很快,碰地一響,蓋子就打開了;有的則很優雅,輕輕緩緩像張開手掌預備承接,好像丟垃圾也有細緻的動作。不管垃圾桶打開的速度是快是慢,都讓我們隨之哈哈大笑,張開蓋子的垃圾桶也咧嘴似的,陪著我們樂不可支。
怎麼土里瓜幾似的,我們並不是頭一回見過這種「科學」的玩意兒啊!
濫情一點的話,要說這裡就是「江湖上傳說中的夢幻日本超市」…
我的心,像是準備進入可以停泊的港灣,跳動頻率加快,卻也開始隨腳步與視線所及,逐漸安靜下來。
原來是這裡。
我的天堂。
幾乎和日本差不多的擺設方式和位置,大部分來自日本的「原裝」商品(可曉得別處的明治牛奶是泰國製的?)以及「熟悉」的日語。
「是日本人呢!」孩子說。
真是夠大驚小怪的了,我提醒他:「你學校班上就有日本同學,不是嗎?」
日本同學很少說日語,他回答,同學是說英語的日本人。
決定先「繞場一周」,好好欣賞一番。
啊,連蔬菜水果和生鮮魚肉都有原裝進口,這實實在在是「感動」了啊!
雖然價格並不令人動心,應該是「寒心」,感動的是店主人甘冒可能因滯銷而腐壞的「危險」,「供應」如此「高檔」的食材。
我會這麼想,大概由於在新加坡的一般超市被「隨機供貨」而吃憋怕了,於是理出了心得:這是個中產階級為主的社會,消費習慣是「便宜就好」,願意砸銀子也未必買得到想買的商品。一切仰賴進口,一旦貨源短缺,沒有就是沒有。
比如今日在某市場突然發現出售牛腩,下一回不一定買得到。孩子想吃白帶魚,怎麼就是找不到,哪天突然發現了,那興奮簡直覺得可憐。
本地有一種形狀像釋迦,味道似芭樂的水果叫「紅毛榴槤」,和異味撲鼻的榴槤一點關係也沒有,可能外形有突出的果皮,又是洋人(紅毛)的品種吧。台灣親友來訪,想讓他們嚐嚐新鮮,平時常見的紅毛榴槤果汁,在我跑到第三家超市,再度聽說「缺貨」之後,終於只好放棄。
為了買果汁尋尋覓覓,其他就更不必說了。
結論是:不能先擬定菜單,要看超市老闆給你什麼貨色,否則就會不安以至於懊惱,甚至產生「怨念」,作出「非買到不可」,「極度想吃」的自我折磨行為,最後痛苦不堪,完全為物質之慾望所奴役。
還有,絕對不可「想當然爾」,以為此地華人占人口總數超過百分之七十,就能夠買得到「非常普通」的華人食物,比如:新鮮的海帶(不是乾貨)、瓜子(不是葵花子)、青葱(不是蒜苗),難怪孩子好幾次沮喪地問我:「新加坡是亞洲嗎?」
親愛的孩子,我們在亞洲的邊邊…
被我過度美化了的日本超市,即使也是「隨機供貨」,總令人感到安心。
難道,「日本製」就是某種意識形態上的「品質保證」?
寧可以較高的金錢,換取較和善的服務態度與貨物品質,不會被魯莽相對,不必擔心發愁,這也許是台灣文化裡浸潤了日本文化,無形中習慣了,也更認可「原汁原味」的日本消費模式。
超市裡「繞場一周」,驚喜連連,和孩子各提著一個採購籃,冷凍的可樂餅、鮭魚子、可爾必思、茶泡飯粉,還有納豆。
「你敢吃納豆?」
印象中,孩子從來沒吃過納豆。
「納豆加醬油,淋在熱騰騰的白米飯上…」,他比手畫腳,根本是「蠟筆小新」裡學來的動作。
「可是,納豆的味道很怪,連日本人有的都不敢吃…」
在「櫻桃小丸子」卡通裡看過,世界上的人類有兩種,愛吃納豆的,和討厭納豆的。
「我是屬於愛吃納豆的。」
「你不敢吃的啦,你連cheese 都不喜歡,味噌湯也很少喝,怎麼會愛吃納豆?」
「我喜歡納豆。」他斬釘截鐵地說。
滿載而歸之前,要以美食畫下美麗的句點。
我不會因為一碗蚵仔麵線而在口腹之外充實滿足;而日本超市旁,名叫「Tampopo」(蒲公英)的拉麵店,卻吸引我毫不猶豫要走進去吃上一頓。
伊丹十三的電影「Tampopo」浮現腦海,那為了煮一碗道地美味的拉麵的虔誠,把平凡無奇的常民食物變成精神與情感的寄託,包圍著我,幻想著主廚是否也像影片中的人物,認真地對待他的客人。結果我並沒有失望。(然而,並非所有本地的日本餐廳都水準一致)。
第二天,孩子依樣畫葫蘆吃了納豆醬油飯,一碗沒吃完,就說吃飽了。

親愛的K,這封信寫了好久好久,過程中發生了許多的事。而今,櫻花早已凋謝,綠葉成蔭,是菖蒲和紫陽花的季節了。
納豆,還在我的冰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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