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7
有此衣說-衣若芬【陪你來讀蘇東坡】-27 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 4
2020/10/24
急什麼
我又瞥見她在踱步,時而朝我張望,伸長了脖頸,像一隻蓬首的天鵝。但她沒有天鵝的悠閒,偶爾不及一秒鐘的四目對視,她的眼神射出焦急不耐的光,穿透這金魚缸似的落地玻璃門。我沒有閃避,移動了位置,也回看她,隨著身體走勢,抬手瞧了瞧腕錶:15分。
"急什麼?"我心裡想。
到新加坡教書剛滿一個月,就遭遇了"文化震撼"。一位褐髮的白人青年,在我還在交代學生功課時,沒有敲門,直接進來教室,告訴我時間到了,把我的筆記型電腦推向講桌邊,擺上了他的電腦。不顧學生還在幫我擦乾淨白板,他開始在白板上寫字。
"措手不及","倉惶而逃",完全是我教書生涯的驚奇經驗。
大學課表只有上課時間,整點的三十分,每節課一個小時,也就是三十分結束。我後來詢問了行政人員,到底幾分應該下課?沒有規定。
我上課的時間通常在上午八點半到十點半之間,很少碰過同一個教室之前還有老師在上課的情況。能容納一兩百人的階梯教室,只有前後門出入口,沒有窗戶,門的上端牆面有文字燈光顯示課程是否正在進行中。假如前一門課還沒結束的話,我就和同學們坐在走廊的長椅閒聊等待。
不差那幾分鐘。我想。
不過被"闖入"多了,尤其是"高高在上"的後門來客,通常是等著上下一節課,提前來享受冷氣的學生。我已經學會鎮定,繼續若無其事地講課。有一年,學生有一百五十多位,幾乎坐滿整個教室。講課期間,後門來客掃視一巡,找不到座位,出去。進進出出,學生不堪其擾,向我提出抗議。
我說:"教室無法鎖門,要我中斷講課,叫那些隨便進來的同學出去嗎?那麼一個小時之內,我們會多次中斷,弄得大家都不能專心。"
結果學生寫了告示貼在門外,註明下課時間,才緩解了問題。
可以阻止學生不要擅自進入,卻對老師無效。仍然有老師無視於門上"課程進行中"的文字,直接推門進來,告訴我:"妳占用了我的時間。"我抬眼看了看座位盡頭上的數字鐘:23分。
設想我是校長,對於這麼熱切急著開講的教員,會很欣賞他們的努力吧?
雖然不是"準時上下課強迫症"者,到東京大學演講,我仍不免有些顧慮。接待我的教授說:"晚幾分鐘進會場,讓稍微晚到的聽眾不會太尷尬。"個人的餘裕,也是對他人的體貼。
我教的必修課用兩種教學模式,一是全班共同的講堂課;另一是二十多位同學一組的輔導課。通常老師只教講堂課,課程裡四到五組的輔導課由研究生助教負責,帶領學生做口頭報告和討論。這學期由於研究生助教員額不足以承擔所有的輔導課,久未接輔導課的我,親自帶領兩個班。
戴著口罩教課,擔心影響聽講,我添購了整組麥克風和接收器、擴音器,以補充教室設備,裝滿過去我出遠門必帶的旅行袋。每次背著旅行袋去學校,幻想目的地是機場…。
進入大樓必須掃瞄證件或二維碼、測量體溫,比以往花較多時間。我不大在意學生晚到教室,疫情期間,健康平安是一切。急,只能讓自己更不舒服。
我再度和門外的眼神接觸。閃念意識到,過去幾個星期,懶得聽她每次來責怪我延誤(電腦已經開機,只需重新登入,要不了一兩分鐘),我把時間壓力轉嫁到學生。一邊收拾講桌上的電線、白板筆、音響組合,一邊口裡說著sorry,越來越不是滋味。我催促學生長話短說,不然我又要去說sorry了。
這一天,我們讀黃遵憲的詩《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談他任職新加坡總領事時,注意到本地種族和諧的現象。第一組同學用色紙製作了白蓮、黃菊和紅桃花,讓大家直觀花與詩意。第二組同學用黃遵憲的詩句,唱起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打起節拍把排比的部分唸成rap,活潑生動展現文學的"歌行體"!
討論的問題直指新加坡和國際現狀,我不想草草了事。優雅來自從容,掌握分寸和節度。
急什麼?我不是時間的奴隸。
離開前,我還是sorry了幾聲,這是我和她打招呼的方式。
2020年10月2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20/10/10
沒有之一
美国国家航空太空博物馆的宇航员模型。(衣若芬摄)
《2001太空漫遊》 (2001: A Space Odyssey)是我看過最經典的太空科幻片,沒有之一。
"沒有之一"這種表述方式很弔詭,既然"沒有",何來"之一"?或認為這是英語"one of..."的中文異化,"one of "意思是"其中之一",沒有"one of "就是"唯一",也就是"最"。
那麼,我剛才的文句裡面已經說了"最",何必再強調"沒有之一"?
我想,是要顯示它"碾壓"其他太空科幻電影,無論《星球大戰》、《流浪地球》等等後起之秀如何向"2001太空漫遊""致敬"。
在2020年看《2001太空漫遊》,很容易被一些影評牽引,你看:飛行器的椅背後面有液晶屏幕、進入嚴密機關前和門衛視訊確認身份、用餐的兩人各自看著自己的平板電腦互不交談…這些,很平常啊!說"科技貶值",很對啊!
我時時要提醒自己,這部電影首映於1968年,那時,人類還沒有登陸月球…。
不知道我家是否為了看登月而買電視,"阿姆斯壯"、"阿波羅"是我最早記得的洋名字,讓我一度以為"菠蘿麵包"是"阿波羅"的簡稱─我只吃過"鳳梨",不曉得"菠蘿"哩。
黑白的畫面裡,那震撼世界的觸地腳步─沒有看見嫦娥!我問爸爸:"我們以後還有中秋節嗎?還吃月餅嗎?"
那時,"太空"這個名詞好新潮,什麼東西加上"太空"就彷彿搖身一變,成為高科技產品似的,我晚上睡覺蓋的,就叫"太空被"。(你家也有嗎?)
隨著美國和蘇聯冷戰結束,太空爭霸放緩。後來,連登月計畫也停止了。月球背面,真的有外星人基地嗎?人類探索太空,會打擾了他們嗎?
系列的"太空科幻肥皂劇"讓我"審美疲勞",直到我看了《2001太空漫遊》。"經典"就是大名鼎鼎,讓你從碎片的榮光裡拾取記憶,以為自己已經看過。
影片伊始,只有音樂,螢幕全黑─咦?我的電腦軟件故障了嗎?
一邊想找解決辦法,也可能是播放DVD的機器年久失修?我被突然"炸裂"的交響樂嚇了一跳!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Georg Strauss)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幾乎是太空科幻片的"標配"(原來這才是"祖師爺")。是的,沒錯,太空人來了。
紅褐乾燥的地表,這是火星嗎?─咦?怎麼跑來一堆黑猩猩?
我翻看DVD的塑膠外盒,上面果然有猩猩的圖像。是的,沒錯,故事要從非洲猩猩講起。"2001太空漫遊"在兩分多鐘的無影像融合György Ligeti的音樂" Atmosphères ",接著是三幕戲:"人類黎明"、"木星任務(18個月後)"、"木星和無盡蒼穹之外",中間還插入了中場休息時間,製造觀眾欣賞現場歌劇的效果。全片大量的視覺和聽覺影音取代敘事,內含豐富的象徵和隱喻,難怪對習慣看電影情節的觀眾是一大考驗。
前有《奇愛博士》( Dr. Strangelove, 1964),後有《發條橙》(A Clockwork Orange, 1971),"2001太空漫遊"表達導演史丹利.庫布里奇(Stanley Kubrick, 1928-1999)一貫對人類命運和人性的思考。電影和作家亞瑟.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 1917-2008)合作編劇,後來出版了同名的小說。克拉克陸續完成了他的"太空漫遊四部曲":2001、2010、2061、3001。看不懂電影的觀眾不妨讀小說,但是我喜歡維持電影的特殊性,挑戰節奏緩慢、對白稀少,奇幻的體驗。
如果一些"太空科幻肥皂劇"是披著"太空"之名的輕軟"太空被",讓你自得於人定勝天的優越高度;《2001太空漫遊》是一張"太空網",你被包覆在宇宙中,逃脫不去,只有定心沈思。萬物"沒有"獨尊",你,是"之一"。
2020年10月1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