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9

愛我還是害我

古代科舉考試模擬(衣若芬攝於上海中國科舉博物館)


很多人都讀過蘇軾的〈刑賞忠厚之至論〉吧。這篇自創典故的考試論文,因為主考官歐陽脩的"多心眼",以為是門人曾鞏寫的,想要避嫌,故意判了個第二名,讓蘇軾好生冤枉啊!
〈刑賞忠厚之至論〉常見於許多文章選本裡,最著名、影響最大的是清代的《古文觀止》。語文老師教這篇文章的時候一定會講這個故事,我也不例外。可是故事從我口中說出以後,愈來愈覺得不對勁,好像這裡面戲劇似的高潮結束,反而生出許多的空虛。
再來看一看故事最經典的敘述,蘇轍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
嘉祐二年,歐陽文忠公考試禮部進士,疾時文之詭異,思有以救之。梅聖俞時與其事,得公〈論刑賞〉,以示文忠。文忠驚喜,以為異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為。子固,文忠門下士也,乃置公第二。
〈論刑賞〉指的就是〈刑賞忠厚之至論〉,是嘉祐二年(1057)禮部省試的考題。閱卷官梅堯臣(聖俞)批閱蘇軾的文章,認為筆法很接近歐陽脩主張的暢達自然風格,於是請歐陽脩看。歐陽脩猜不出考生是誰,因為宋代科舉考試實行試卷糊名彌封和謄錄制度,看不到考生名字也認不出筆跡。
歐陽脩很早便認識曾鞏,1042年他寫〈送曾鞏秀才〉安慰落第的曾鞏,婉惜曾鞏的文章得不到考官的欣賞,歐陽脩為他抱不平,認為天下只有他了解曾鞏文章的優點(自信滿滿)
那年蘇軾22歲,曾鞏39歲。在那之前的五個月,蘇軾剛通過科舉考試的第一關,獲得第二名。說來蘇洵為兒子的前途可真是煞費苦心。他寫信給在成都做官的張方平,極力推介兩個兒子,希望經由張方平結交歐陽脩和富弼。而且可能靠著張方平的關係,他們沒有在家鄉參加第一關的發解試,而是千里迢迢進京,利用京師取解名額比較多的優勢,以"寄應"的辦法入開封府試。
打鐵趁熱,蘇軾和弟弟繼續在京師備考第二關禮部省試,考試類型包括策、論、詩、賦和墨義。我們可以在蘇軾和曾鞏的文集裡找到他們的文章,對照開篇,看看歐陽脩為什麼會"看走眼"。蘇軾的文章說: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 歡忻慘戚,見於虞夏商周之書。
蘇軾是用說故事的方式,先布置一個宏大的歷史背景,那些古代的賢君都是怎樣對待百姓的呢?用"何其"帶有疑問(如何)和感嘆(怎麼那樣)的語氣來吸引讀者的好奇。接著把""""對舉,用動態的"詠歌嗟嘆"、心情的"哀矜懲創",加上"吁俞"的聲音陪襯,然後用典籍回應開篇的設計,表示以上所述都是可驗證的。
曾鞏寫道:
《書》記皋陶之說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釋者曰:“刑疑附輕,賞疑從重,忠厚之至也!”夫有大罪者,其刑薄則不必當罪;有細功者,其賞厚則不必當功。然所以爲忠厚之至者,何以論之?
文章裡有很多典故,姑且不細講,只看他的章法。劈頭先來掉個書袋,這一招很危險,萬一背記得不全,馬上會被拆穿。蘇軾就很巧妙地把用典引文藏在文章後面,其實他背錯的才多呢。曾鞏的寫法就是後來明代八股文的標準範式,先破題,再逐一申論。八股文不討喜,就是擺道理,沒懸念嘛!
蘇軾的文章搏眼球,可惜歐陽脩的心態太微妙─他是想提拔曾鞏的話,何不秉公處理?還是他想保護自己?
蘇軾是在單科""的那一場考了第二名,第一名是不是曾鞏呢?結果不是。整個省試五科合計的成績,第一名叫李寔,蘇軾呢?不是第二名,是全部合格的388位考生之一。曾鞏呢?排名比蘇軾還後頭─歐陽老師,您這是愛我還是害我啊?


2020年2月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20/02/15

非常口罩

網民將《簪花仕女圖》畫上口罩(圖片來自互聯網)

新加坡政府發放的口罩

戴?或是不戴?這是新型冠狀病毒引發肺炎疫情的戴口罩難題。

曾經有次應邀到台灣演講,百多位聽眾裡大約有五、六位戴著口罩。我忍不住瞟了他們兩眼─是感冒了吧?保重。我在心裡說。其中一位女學生發現我的目光,立即低下頭。
我反倒覺得有些窘。一面繼續我的話題;一面刻意提醒自己別那麼多事,同時也注意到全程沒有一絲咳嗽或噴嚏聲。是口罩保護?還是他們其實並沒有感冒,戴口罩為了預防?
防衛個人健康,避免被感染;維護個人的病體,避免傳播給他人─口罩的雙重意味,在口罩上露出的眼神很難判斷究竟是哪一種。
"在抽屜裡發現一個口罩,全新的!有撿到錢的驚喜!"口罩短缺,疫情加劇,一天在辦公室的抽屉意外翻到口罩,簡直如獲至寶。我把這可笑的"小確幸"心情和網友分享,收獲了許多讚美和愛心。其中,有一個聲音提醒我:是歡樂?還是悲傷?
有時會去美術館和博物館的庫房借覽作品,仔細研究,我的行李箱和抽屜裡有口罩本不足為奇。一個被遺忘的口罩在非常時期偶然出現,自是應我所需的喜悅,我有何傷懷?
然而轉念一想,是啊!如果不是疫情,我不會看重這一單薄的口罩;多少人可能因為沒有口罩,心急如焚?
不同的國家地區對於病毒傳染途徑、擴散情形,以及口罩的作用判斷不同,造成迥然的政策措施。中國大陸繼123日武漢封城之後,迄今已經有包括北京和上海等80多個城市進行小區封閉式管理,居民出入必須戴口罩。
澳門特首賀一誠宣布賭場休業半個月。向歐洲採購,準備二千萬個口罩。規定政府官員一律戴口罩。民眾盡量不要上街,乘坐巴士等交通工具強制戴口罩。
香港的主張和澳門相反,由於採購口罩不成功,特首林鄭月娥表示政府官員如非必要不准戴口罩。
新加坡準備520萬個口罩,動員1500名作戰後勤支援指揮部的軍人分批包裝,讓130萬家庭免費領取,每包4個。李顯龍總理親自以英語、華語和馬來語說明國家抵禦病毒的方針和執行情況。
大學已經開學,我照常上課,回報學校要求登記缺席人數和班上戴口罩的人數。將課堂教學錄影上傳網頁,讓因為從中國回來必須居家自我隔離的同學不中斷學習。小小的改變,"無恙"便是安定幸福。
一天晚餐後,和家人隨意散步,走到民眾聯絡所,看見門口有工作人員布置了桌椅,是發放口罩的服務台。口罩包在透明塑料袋裡,袋口釘了一張英語公告,意思是:如果你健康,不要用這個。只在你發燒、咳嗽、流鼻水,或是剛從疾病康復中才戴口罩。
聽工作人員說來領取的居民還不多,政府發的"禮物",大家都很開心哪!不用緊張啦!晚風習習,皓月當空,順便去超市買點東西吧。
還沒進超市,就被迎面來的客人們推車裡堆滿的貨物嚇了一跳!昨天聽說香港搶購衛生紙,怎麼?今天輪到新加坡了嗎?
超市裡熙熙攘攘,比過年還熱鬧!可這氣氛…發生了什麼大事?
空空的貨架讓我想不起來那裡本來放的是什麼。一位婦女左右兩手吃力地各拎著一包米,在人群中步履蹣跚。
後來看媒體報導,原來有謠傳製造口罩讓衛生紙的材料緊縮,這不但是假消息,更是偽常識。
想起前兩年春節,牛車水的裝飾燈籠有“居安思危”、“安居樂業”和“保家衛國”等賀詞,彷彿是今年的預告啊!

202021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20/02/01

你在武漢

(圖片來自網路,衣若芬合成)


衣若芬攝於 2019年6月
衣若芬在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導覽香雪莊藏品。2020年1月23日


武漢封城那天晚上,我在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導覽和演講。你呢?
二十世紀東南亞最大收藏家陳之初先生的藏品,我用"認同""網絡""品味"三個關鍵詞,貫串介紹這次"水墨情─又逢香雪莊"特展的一百多件精品。陳之初的肖像畫和照片經常一襲唐裝長衫,戴著厚框眼鏡,數十觀眾中不少位發現:他像個溫文儒雅的書生。以上海為主要據點的海上畫派,和以廣州、香港為中心的嶺南畫派,題材和技法薈萃於新加坡的先驅畫家,是如今南洋藝術學院的師承淵源。台灣的中國文化大學頒授給陳之初榮譽博士學位,於是英語媒體稱呼他Dr. Tan Tsze Chor
20075月,我應亞洲文明博物館之邀演講,題目是"麗人行─走進中國女性美的時空"。那是我第一次在新加坡的公眾演講,結束後,收到一本《香雪莊珍藏》圖錄,從此,接近陳之初的收藏園地。
再度在同一個禮堂演講,依然被全場濃烈的熱情感動。演講的尾聲,我再次感謝陳之初的後人慷慨捐贈,使得包括任伯年《八仙圖》等名作讓大家一飽眼福。
那天是農曆大年二十九,台灣稱為"小年夜",約定演講的時候沒有注意春節的日期。我一心專注準備導覽和演講,撰寫二月八日的研討會論文,大致就緒後,大年二十八,該辦一點"年貨"了。
家裡人口簡單,平時食物充裕,但是過年嘛,總想著該有些年味兒。去大賣場,咚咚隆咚鏘的喧鬧歌聲振奮買氣。只有一個貨架是空的,我湊前一瞧,口罩賣完了。
新型冠狀病毒引發肺炎的消息傳開,我和在台灣的母親聯繫,還好,口罩不缺。相信新加坡政府能處理得好,演講結束後,我告訴憂心忡忡的大陸訪問學者。他的家人來本地過年,今早得知武漢封城,遊興大減,要不要早點回大陸呢?還是最好先待在國外?
從小移民新加坡的一位研究生,前些天還聊起二十多年來的年夜飯少不了武漢的味道。我說去年6月在武漢大學講學,珞珈山的秀潤;東湖的寬闊,更懷想那熱乾麵、油餅包燒賣、曇華林的藝文氣息…。今年也有武漢邀約,可是排不出合適的時段,已經婉謝。
像是轟轟的雷鳴,我站在富麗敦酒店(Fullton Hotel)門前,椰子樹高掛紅燈籠,看不清天光。是哪裡在放煙花嗎?河風吹拂,我張望蒼穹。一位剛剛聽我演講的讀者向我恭喜新年好。
新年好啊!祝妳健康。我說。
回家前,要不要繞去哪裡找看看能不能買得到口罩呢?
除夕早上去傳統市場,很多攤販都歇業了,他們也要準備過年吧。我挑了一條白鯧魚─沒有大一點的嗎?一兩口就吃了怎麼夠"年年有餘"?女店主說:"買兩尾,吃一尾,留一尾呀!"
是我的掛念?還是網路的智能算法認為我需要?武漢傳染肺炎的新聞、最新病例、各地疫情不斷湧現。英語播報員的發音從Wu Hen漸漸轉向合乎漢語發音的Wu Han
你還好嗎?我問想你。
知道你不想被另眼相看,不想被同情,更厭惡被歧視。我和你3400公里的距離就靠互聯網,冷眼旁觀。
大年初一,我發一條微信拜年動畫,祝你庚子年平安吉祥。收到將門神訂名"霍去病""辛棄疾"的圖像,應景應時啊!有的圖像加了橫批"康有為",我想,"()延年"也不錯。
讀著你的封城日記,我也足不出戶,和你一樣宅在家裡,安安靜靜,過年。
過了兩天,想出門透透氣,雖然沒有非出門不可的理由,而我已經感到被封閉的難受。你還在等著解除禁令,封城第四天、第五天、第…。
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今年的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重申全球合作解決人類問題。病毒正考驗著科學、管理、人性,也正是全球合作的契機。
繼續你的日記,讓我知道,你好好的,好好的。

20202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