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3

東坡出生在哪裡?



關於東坡的出生地,學者的看法不一,主要有兩種說法,一是在四川眉山城裡的紗縠行,也就是現在眉山市東坡區紗縠行南段三蘇祠。另一是眉山城西七十里的撥股祠,也就是現在眉山市東坡區三蘇鎮(原名"三蘇鄉"2017年改為鎮),與三蘇祠直線距離約23公里。還有學者折衷兩種說法,認為東坡出生在城郊鄉間,後來搬到城內的紗縠行,之後再遷徙他處。
南宋施宿《東坡先生年譜》和傅藻《東坡紀年錄》,都說東坡出生在紗縠行。材質輕細的絲織品叫"";表面不平整的縐紗叫""(音同"")"紗縠行"""字音同"銀行""",顧名思義,"紗縠行"可能是販售紡織品的一條商業街。元代在紗縠行舊址興建三蘇祠紀念三蘇父子,是如今三蘇祠的基礎。而同樣在元代,城外的撥股祠也有三蘇祠,清代那裡叫"三蘇場",民國年間的《眉山縣志》說,那裡才是東坡的出生地。
要追究"真正的出生地"很困難。東坡的遠祖是唐代詩人宰相蘇味道(648-705),河北欒城人。蘇味道晚年被貶為眉州長史,後轉任益州長史,在前往益州的途中去世。蘇味道的兒子蘇份留在眉州,衍息了眉山蘇氏家族,所以東坡有時自署"趙郡蘇軾",蘇轍的文集稱為《欒城集》,有追懷祖上的意思。
這一支在眉山落地生根的蘇家子孫將近三百年,一直到東坡的伯父蘇渙考中進士,入朝為官,才和朝廷沾上關係,讓東坡的祖父蘇序藉著兒子的榮耀封了個"大理評事"官銜,累贈"尚書職方員外郎"。這三百年間能在眉山安居樂業,應該就像蘇洵在1056年上書樞密副使田況所說的:"洵有山田一頃,非凶歲可以無饑,力耕而節用,亦足以自老。"蘇家靠的是田產度日,紗縠行是東坡的母親程夫人租的地方,東坡即使不在這裡出生,也在這裡住過。
我們在東坡的作品裡,可以見到他在紗縠行活動的情形。比如〈天石硯銘并敘〉(順便一提,因為避諱祖父"蘇序"的名字,東坡的詩文裡把""寫成"",或是"")
軾年十二時,於所居紗縠行宅隙地中,與群兒鑿地為戲。得異石,如魚,膚溫瑩,作淺碧色。表裏皆細銀星,扣之鏗然。試以為硯,甚發墨,顧無貯水處。先君曰:「是天硯也。有硯之德,而不足於形耳。」因以賜軾,曰:「是文字之祥也。」軾寶而用之,且為銘曰:
一受其成,而不可更。或主於德,或全於形。均是二者,顧予安取。仰唇俯足,世固多有。
元豐二年秋七月,予得罪下獄,家屬流離,書籍散亂。明年至黃州,求硯不復得,以為失之矣。七年七月,舟行至當塗,發書笥,忽復見之。甚喜,以付迨、過。其匣雖不工,乃先君手刻其受硯處,而使工人就成之者,不可易也。
這一方失而復得的天石硯,有如東坡的傳家之寶。他十二歲時在紗縠行的空地玩耍,挖出了一塊形狀像魚,摸起來有如皮膚溫和瑩潤的淺綠色石頭。石頭上有細小星星的花紋,敲打有鏗鏗的聲音。他試著把這塊石頭做為硯台,發墨效果很好,美中不足的是,沒有凹處能夠存水。父親蘇洵告訴他:"這是一方天然的硯,材質優異,就是外形不完善而已。"認為得到這塊奇石是對寫作的吉祥徵兆。
蘇洵為這方硯石刻了凹處,讓東坡能用來磨墨。東坡寫了銘文,思考""""難以兩全,讓人聯想起《莊子.德充符》裡說的道理。世上很多人為存活而仰人鼻息,苟且偷生,東坡自勉"一受其成,而不可更",堅持初心。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發生了烏台詩案,東坡下獄受審,他的家庭受到打擊,書籍也零亂散失。第二年,東坡被貶到黃州,想找這方硯石但找不到,以為弄丟了。元豐七年(1084)四月,他離開黃州要往貶所汝州,坐船經過當塗的時候,竟然在書箱裡發現它了!東坡非常高興,把它交給二兒子蘇迨和幼子蘇過。1068年,東坡處理過父親和妻子王弗埋葬家鄉的事情,守喪期滿之後,和弟弟子由出蜀,效命朝廷,從此,再沒有回故里。東坡的兒子從天石硯聽到了紗縠行,那個遙遠的"老家"故事吧?─為了支持你們祖父遊學,祖母變賣嫁妝,在紗縠行租房做起生意,撐起全家的經濟…。


部分內容刊2019年 2月 2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9/02/09

東坡家的月光


聽一聽




西元1997年9月16日,我第一次進入東坡的家,那天,正好是中秋節。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場海外學術研討會論文發表,順著我的博士學位論文《蘇軾題畫文學研究》,我寫了"宋代題畫詩的創作現象與書寫特質─以蘇轍〈韓幹三馬〉及東坡等人之次韻詩為例",我想論證:北宋題畫詩的興盛和文人的同題唱和有關。而且,詩人筆下歌詠的馬畫,都是意有所指,具有政治涵義。
從台灣桃園機場經香港轉機,花了幾乎一天的時間抵達成都。從雙流機場的行李轉盤取得行李,沒走數步,一個魁梧大漢一把拉走了我的行李箱,啊?我這就到機場外,馬路邊啦?
在四川大學等我的曾老師說:"人來了,安全就好!"
黑乎乎布滿泥點的汽車並不正規,我糊里糊塗跟著行李上車,車上當然沒有計程表,被敲詐是不用說的。
在成都玩逛了幾天,才去做"正事"。成都西南方的眉山,東坡故里,"紗縠行",書上的地名竟然還在!
主辦單位安排我和母校的王老師同住,我心裡鬧蹩扭,我沒上過王老師的課,有些尷尬。已經博士畢業兩年了,當了七年大學老師,還被看成研究生,頗不是滋味。走進霉濕和香煙味濃重的底樓房間,拉開窗簾─啊?窗外是一堵牆!另一棟正在施工的大樓。
"我要換地方住。"我馬上轉身,直接向王老師說。
王老師勸我,主辦單位招待我們不容易,既然我們沒有付費,勉強將就將就,不要給人添麻煩。
我不依,這樣的環境我不能休息!扔下行李跑出去找別的旅店。
"東坡文化節",附近縣城的公家機關、文藝表演者、邀請嘉賓…都來了,客滿、客滿、客滿…。問到第三家旅店,終於只好放棄。
和衣而眠,睡衣外裹風衣,躺在棉被上。
王老師說:"妳這樣會感冒。"
我拉攏了風衣的下擺,從她身後見她坐在鏡台前俯首,看不清她在做什麼。怎麼白日嚴妝盛飾的這個婦人,夜晚變得毫不講究?
次日進行的文化節像是聯歡遊藝會,學術研討也很隨興。坐在輕巧的小竹椅,順手抓幾顆矮桌上的落花生,呷口清茶,來自日本、韓國的學者在三蘇祠的庭院唱起各自國家的月亮歌曲。我也被"點唱"了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是月色感染了我嗎?壯起膽子吐音唱詞─"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情動於中,竟如醺醉。
而月色裡,最飽滿、最深切的歌聲,來自王老師。是因為下午嚐了東坡家瑞蓮池並蒂蓮的新鮮蓮子嗎?王老師遞給我時,她嘴裡正嚼得滋滋有味。我扔進口中─好苦!想吐不敢吐出,硬著頭皮死吞。她微微一笑,持著並蒂蓮朝旁人分蓮子去。她的歌,我從來沒聽過,那簡直"練家子"的氣場呀,肯定的,真本事!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雖然是中秋,我卻胡亂想起了東坡寫的上元夜。"人如畫",大家彼此踩著零亂的影子,三三兩兩,或哼唱,或笑談,走回旅店。
一打開房間的燈,我愣住了!
我的床褥上,有血跡!
一團如茶杯大小,幾點像變形的錢幣,還有拖拉過的抹痕─這,發生了什麼事?
我正要衝出,王老師回來了。她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到櫃台叫來服務員。
中年女服務員對著床大吼了幾句髒話,朝房門外喊了幾個名字,兩個年輕女子進來撤走了棉被和床單。
"我要搬出去!"我叫道,拉出牆角我的行李箱。
王老師說:"妳不是問過了沒空房嗎?"她把皮包放在鏡台上。
"我…"
搞什麼啊?我真是─
風衣裹住睡衣,我躺在棉被上。
王老師說透透氣,她拉開窗簾。我側臉,望向窗外那堵牆,怎麼─好像反照出半片的光亮?
"隨遇而安。"是王老師說的嗎?還是我自言自語?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王老師的歌聲從浴室傳來,水流嘩嘩,還一字字清清楚楚。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她唱歌。

2019年2月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