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28

中山松醪之味

衣若芬攝於河北定州


 為了一嚐這中山松醪(音同""lao2)酒,去一趟河北定州。
先父晚餐時常愛小酌一杯,斟滿以後先倒一點在地上,然後啜飲。以前不明白,覺得父親真不會倒酒,幹嘛倒那麼滿,然後灑地呢?讀了東坡詞「一尊還酹江月」,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樣的動作就是「酹」啊!
弟弟好奇父親的酒杯,父親用筷子沾酒滴在弟弟的舌尖,弟弟先是嗆到似地臉蛋一擠,滿面通紅,逗得大人哈哈笑,沒想到弟弟嚥了嚥口水,又張開嘴─「你小子以後要當酒鬼啊!」父親笑著說。
童年印象裡,喝酒是挺開心的事。我直到上大學,不能理解「舉杯澆愁愁更愁」的滋味;也不懂得女生在酒杯前應該保持矜持,雖然其實喝酒的機會不多。
媽媽會釀酒,葡萄酒、梅子酒、桂圓酒、黑豆酒,還有不曉得什麼成份的補身藥酒。也有釀失敗,酒變成醋的時候,不過總歸是生活裡的餘興。廚房裡一罈罈不明內容的酒,像一個個等待揭開的驚喜。
酒的味道令我好奇,尤其是名稱特異的酒,帶著奇幻的想像,日本酒的名字就常引人遐思,什麼「上善如水」、「春鶯囀」,連「李白」、「百年的孤獨」都有。讀黃啟方教授〈東坡酒量〉一文,知道蘇軾愛飲酒,能釀酒,但酒量不佳,品會的是酒中之趣。
現下賣「東坡」名號的酒類不少,「東坡酒」、「三蘇酒」、「柑橘酒」、「蜜酒」之類,都不如這「中山松醪」特殊。
「東坡酒」、「三蘇酒」是後人創製,屬大曲白酒,飲過口喉留有餘香。
蘇軾在黃州(公元1082),得道士楊世昌以糯米和蜂蜜釀酒的方子,作〈蜜酒歌〉讚美:「三日開甕香滿城,快瀉銀瓶不須撥。百錢一斗濃無聲,甘露微濁醍醐清。」
柑橘酒見於蘇軾的〈洞庭春色賦〉(1092)和〈洞庭春色〉詩(1091),他說喝酒;「應呼釣詩鉤,亦號掃愁帚」,意思是既能激發詩情創意,還可解憂消愁─這大概是詩人最理直氣壯喝酒的原因吧!「情動於中而形於言」,發動「情」的熱源,就是酒啊!
在網路上查到有賣「中山松醪」酒。河北定州位於古代「中山國」,「醪」是醇酒的意思,廣告說"該酒以黍米、松子爲主料,外加三七、黨參、杏仁等名貴中藥,享有'一口品三酒(黃酒、藥酒、白酒),五味(醇味、松香味、蜜味、酸味、苦味)歸一盅',達到養生保健功效。"不是說什麼都能淘到嗎?那個網站卻僅有畫面,讓人懷疑真假。
那麼,趁著在北京開會之後,搭高鐵去定州瞧瞧吧!
通衢大道一望無盡頭,這是東坡足跡最北之地。1093年,蘇軾請求從朝廷外任,以避免政爭惡鬥。他屬意的是南方的越州(今浙江紹興),卻被派到了北方邊境,防禦遼國的軍事重鎮。
那東坡知定州期間日日與府衙相對的開元寺塔仍昂然矗立,霧霾中,如一幅褪色的古畫。
穿行在超市的貨架間,這裡什麼中外名酒都有,就是沒有「中山松醪」。詢問店員─「中山松醪」是外語嗎?怎麼個個搖頭聽不懂?終於問到一位大嬸,原來「中山松醪」是在專賣店裡出售,而且就在附近。
專賣店外有四口大缸,個別用紅漆刷書,合成「中山松醪」四字。青年店員倒了一點中山松醪讓我們品嚐,琥珀色的酒液散發甜氣,溫順入喉,有松子和紅棗的香澀甘酸,酒精濃度28,令人身暖體暢,和我幻想的馥郁藥材味截然不同。
東坡在〈中山松醪賦〉裡,強調松樹本為棟樑之材,卻被人用來燃燒照明,他不忍松木化為灰燼,於是拿松節和松膏(松脂)來作酒。喝了松醪,好像可以遨遊飛升,化為神仙。
北宋王懷隱、陳昭遇等奉敕編撰的《太平聖惠方》卷95,就有「松脂松節酒方」。松節是松樹枝幹間的結節,可曬乾切片使用;松膏就是松樹的油樹脂。松脂松節酒能祛風濕,通絡止痛。蘇軾釀製的「中山松醪」可能參考了先前的《太平聖惠方》。
比東坡形容「味甘餘之小苦」還甜美的現代中山松醪,我想帶回家給媽媽品嚐。女兒酒量不必多強,倒是酒趣,可向東坡借點兒樂呵。

2017年 11月 2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7/11/11

快哉亭上草萋萋

徐州快哉亭(衣若芬攝)


推開虛掩的雙扇大門,輕微的吚呀響。探頭左右張望,約莫一百米之外,一幢重檐攢尖式的仿古建築,兩側延伸敞廊。
正想踩著裂磚往前瞧一瞧柱子上的楹聯文字,身後被喚住制止。
我轉頭看見一位老者向我招手,要我返回。
「危險!房上的屋瓦會掉下來砸傷人。」他說。
老者問我怎麼進來這個小院。
「快哉亭公園」,我就是衝著這「快哉亭」來的啊。
燥熱的徐州,清晨落了清新的陣雨。雨停了,我收起傘,任風搖樹梢滴滴答答的水珠點在衣上。
涼亭裡聊天唱歌賞荷花的爺爺奶奶自得其樂。我從網路上查到「快哉亭」的位置,順著指示走,和遇到的路人確定方向。
「請問快哉亭是從這條路去嗎?」我在路叉口問。
大嬸一邊搖著蒲扇說:「快哉亭?這裡就是快哉亭哪!」
我說:「是在這公園裡,有個像亭子的…」
她歪著頭想,手指往反方向:「亭子在那邊~」
旁邊的大叔說:「不是那個亭子,」他朝我說:「妳說的『快哉亭』不能進了!在前面小坡上。」
果然,走到水泥階梯下,吃了閉門羹。
在底下拍了幾張照片,意猶未盡。拾級登臨門外,發現門沒鎖。
站在快哉亭的院子裡,我和守院的老者閒聊,他說姓丁,來這裡幾年了。
1077年蘇軾任徐州知州,駐節徐州的京東提刑使李邦直在城東南高地建亭,蘇軾作〈快哉此風賦〉,亭子便命名為「快哉亭」。現在的「快哉亭」是1980年代所建,丁伯伯說:年久失修,這裡遊客不能進來。原來是大門沒鎖好,我剛巧「趁虛而入」呀!
我們望著長了草和小樹的亭台屋頂,這裡廢棄多久了呢?敞廊裡有碑刻,我想過去看一下,剛要往前,再度被制止。
蘇軾很喜歡「快哉」這個詞,「快哉」源自戰國時代宋玉的〈風賦〉。〈風賦〉裡寫道:某天,宋玉和景差陪同楚襄王遊覽蘭台宮,一陣涼爽的風颯颯吹來,楚襄王忍不住敞開衣襟,迎著風說:「快哉此風!」
「快哉」的「快」,既傳達風的速度,也顯示風使人通體舒暢。人們在高台或四面無牆的亭子,往往能感受風的吹拂,為亭子命名「快哉亭」,恰如其分。在密州(今山東諸城)、徐州、黃州(今湖北黃岡),都有蘇軾命名的「快哉亭」,如今只剩徐州保留遺址。
宋玉寫〈風賦〉;蘇軾寫〈快哉此風賦〉,表面上只是沿用了宋玉「快哉此風」的語句,可是兩文一加比較,就能發現蘇軾超越甚至推翻宋玉的觀點。在〈風賦〉裡,楚襄王在「快哉此風」之後說:「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意思是:這麼舒服的風,平民百姓也能享受嗎?宋玉趁機從身份、階級、環境的差異,區別高下貴賤,說大王吹的是「大王雄風」;平民百姓吹的是「庶人雌風」。「大王雄風」使人開朗;「庶人雌風」讓人生病。
宋玉想勸說大王體恤百姓生活,但是很難肯定,如果楚襄王智商和情商不高,會不會反而助長了他的優越感呢?
蘇軾雖然擔任一州的行政長官,並不因此認為大自然對於每個人有個別條件待遇,〈快哉此風賦〉說:
賢者之樂,快哉此風。雖庶民之不共,眷佳客以攸同。穆如其來,既偃小人之德;颯然而至,豈獨大王之雄。
賢者和小人、大王和庶人,接受的是同樣的風。如果有什麼差別,不是基於天生的社會層級,而是道德修養。即使是小人,也有機會被溫和的風感化,這就是《論語》裡說的:「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施行仁政的官員,是能讓百姓暢快的啊!
後來到了黃州,蘇軾有職銜而無職權,他替和他同樣被貶謫的張偓佺築的亭子還是命名「快哉亭」。蘇軾的弟弟蘇轍寫了〈黃州快哉亭記〉,更是直接否定了宋玉的「雄風」「雌風」說法:「夫風無雄雌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楚王之所以為樂,與庶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也,而風何與焉?」他認為「快哉」的關鍵是人的內心價值判斷。蘇軾則寫了〈水調歌頭〉詞給張偓佺,尾句為:
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他把宋玉和莊子相比,高下立現。風不因人的貴賤有別,而是取決於人是否能培養孟子所說,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人行得正,風吹不倒,快哉!
小院裡的風,颳不起巴掌大的梧桐落葉。丁伯伯示意我該離開了。
向眼前這頹壞的快哉亭投以最後一瞥,雙扇朽門吚呀關上。

部份內容刊登於2017年 11月1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