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26

金山寺雨中聞鈴

鎮江金山寺(孔令俐攝)

一直想去鎮江,想去金山寺。
去看傳說中的「東坡玉帶」,去看米芾、米友仁父子筆下「米氏雲山」的實景。
研究瀟湘八景詩畫時,仔細考查了米氏父子的生平遊歷,知道米友仁成人後並沒有去「瀟湘」的所在地湖南的經驗。那麼,米友仁的「瀟湘奇觀圖」、「瀟湘白雲圖」,這些以「瀟湘」為題目的作品,畫的是哪裡的風景呢?
我反覆觀看,想到米友仁曾修葺父親在潤州(鎮江)的海岳庵居住,找到了古代的地理書方志,對照鎮江的圖片,突然發現畫的正是金山寺附近的風光!
我興奮地跑出研究室,對著第一位見到的同事大叫:「我要去鎮江!」
對方莫名其妙,我說:「鎮江就是瀟湘!」
對方更覺得莫名其妙了。
這一說就過了十多年。每次應邀去南京開會或講學,就想把鎮江納入行程裡。今年,完成了一場學術研討會和兩場演講的工作,終於從南京搭乘高鐵,花二十分鐘就來到了鎮江。
遠遠地,看到米友仁畫裡的寺塔,即使後代重修,塔的位置基本變化不大。進入寺內,便請教僧人「東坡玉帶」的藏所。僧人說在觀音閣,是複製的。
複製的?
我心心念念了十多年,遠渡重洋來看一個假貨?
不免失望。
拾級而上,飄飛的雨絲逐漸粗密,嘩嘩打落。
那玉帶,曾經繫在東坡腰上。一日東坡去找佛印禪師,佛印正與眾徒在內室,見東坡來,問道:「這裡沒有坐榻,居士來這裡做什麼?」
東坡說:「暫借佛印的『四大』為坐榻。」
佛印說:「山僧有一問,居士如果答得出,便請您坐;如果答不出,就將您的玉帶子輸給我。」東坡欣然同意,讓佛印出題。
佛印問:「您剛才說要以我的『四大』為坐榻,然而山僧四大(地、水、火、風)本空,五陰(色、受、想、行、識)非有。居士要坐哪裡?」東坡一時語塞,於是解下腰間玉帶,送給了佛印。
這個故事記載在《五燈會元》,我初讀時,雖知重點在鬥智與禪機,卻禁不住要往實裡想:那玉腰帶是東坡身上之物,留有他的手澤指紋。
複製件當然不會有原件的靈氣。站在慈壽塔前廊下避雨,覺得「東坡玉帶複製品」真是比今天的大雨還殺風景,不值一觀。
我繞向清代重修的慈壽塔後方,堆積雜物的角落牆面嵌了幾塊字跡漫漶的石碑。左右張望,抬頭怎麼也看不到塔頂,毫無遠眺時的氣象,更別提米友仁畫裡的山煙水霧,秀致高雅。
雨勢稍歇,我轉回正殿上的平台,極目向長江,長舒了一口氣。
東坡一生多次來到金山寺,他的家鄉四川是長江流經之地,金山寺在長江下游,所以在1071年作的〈遊金山寺〉詩開篇就說:「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他想在山頂回望家鄉,無奈山巒阻隔──「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那晚他受寺僧邀請留宿,看到了至今仍令人不解的奇景:「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江山勝美,而終究他牽掛的還是早日由仕途返還,他暗自向江神起誓:「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後來他還和柳子玉在金山寺狂飲大醉到睡在寶覺禪師的榻上,半夜醒來,率性寫詩題壁。從海南北歸,再訪金山寺,見到自己的畫像,題了意味深長的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兩個月後,東坡病逝於常州。
東坡的題壁詩和畫像,現在都看不到了,怎麼我還執著要看玉腰帶呢?
陣陣風搖撼簷角銅鈴,那聲響清脆悠然。
好像可以就這樣一直一直聽著鈴鐺琅琅,哪兒也不去。「四大」、「五陰」都是空有,不是實體的「坐榻」,人們評論東坡不能理事圓融,信口說出以「四大」為坐榻的狂語;我倒以為,假使連坐榻也是空性,「四大」、「五陰」,哪裡不能「坐」呢?
就算是假貨,我也瞧一瞧吧。我循著指示而去,誰知,連複製品也沒有了。問不出去向。
佛印取了東坡的玉帶,換給他一件僧衣,東坡作偈贈之,其中提到:「此帶閱人如傳舍,流傳到我亦悠哉。」世間萬物於我,不過暫時的擁有,隨緣的流傳。

雨停了。鈴聲依然回盪。


部分內容刊2017年7月2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7/07/10

可愛者不可信

內藤湖南墓,衣若芬攝於京都法然院

最近我被自己的偏執拗氣糾結著。
陷入"保留一個美好的傳奇""揭露事實真相"的矛盾。
所以我有違"學術良知"地企圖尋求證成美好傳奇的理由,以及解釋那個捏造的口述歷史的諸多可能性。
我站在資料的周邊,繞著它們打轉。我反覆讀著自己以前寫的,相信那個說詞的文章,"今是昨非"。我絕不膽怯承認錯誤,只是駝鳥心態,想:如果讓接受謊言的人們,都繼續沈醉其中,未嘗不是一種愉快。
現在有個詞,叫做"認知升級"。我的學術研究生涯裡,屢次發現人云亦云的事件之無稽,自我"認知升級";並撰文供讀者"認知升級"。這一次,我回到少女時代讀小說的情狀,明知道主角的結局是死,不讀到最後,情節便不會發展到命終。假使我不"升級",就能讓認知停留吧?
兜兜轉轉半天,要說的是蘇軾《寒食帖》怎麼被賣去日本的經過。
我曾經引述鶴田武良訪問日本"博文堂"主人原田悟朗的內容,談到《寒食帖》和南宋李生《瀟湘臥遊圖》是由郭葆昌的親戚介紹轉手,原田悟朗親自攜帶兩件寶物到日本。文章題為〈飄洋過海賣掉你〉,原刊於2009531日的《聯合早報》。後來和其他文章結集成電子書,由台北群傳媒出版,書名也叫做《飄洋過海賣掉你》。
原田悟朗說他帶《寒食帖》和《瀟湘臥遊圖》乘船:
過程很艱辛,拿回日本的時候,是「貼身」一般,緊緊地把作品抱回來了。乘船的時候也是,那時候還沒有塑料薄膜,所以就用幾張油紙包著,心想就算是船沉了,掛在脖子上也要游回來,把它放在床鋪的枕頭旁帶回來的。
鄭文堂導演拍攝過以《寒食帖》為主軸的電影"經過",講述一位自由作家、作家任職於故宮博物院的女友、還有到台灣旅遊的日本青年,三人因《寒食帖》交織的世事人情。日本青年的祖父曾經修護過《寒食帖》,睹物思人,份外感懷。
我異想天開,覺得電影編劇如果把日本青年的祖父設定為原田悟朗,大海航行,顛簸浮沈,為了《寒食帖》奮不顧身,戲劇張力一定更強!
寫〈飄洋過海賣掉你〉的時候,我已經研究過《瀟湘臥遊圖》,並且發表了專文。《瀟湘臥遊圖》的題跋裡,有吳汝綸在1902年於東京觀覽此圖的記錄,如果原田悟朗帶了《瀟湘臥遊圖》和《寒食帖》去日本,時間應該在1902年之前。然而,這是說不通的──1902年原田悟朗還不到10歲;況且那時《寒食帖》仍在中國。
對舶載《寒食帖》的景況想像太過著迷,我的腦子自動排除了原田悟朗說的疑點,"照單全收"了他談中國文物在20世紀初轉賣入日本的因緣際會。
鶴田武良的訪問稿後來有了中文翻譯,影響擴大,我讀著引用譯文的論述,內心開始不安。譯文有些錯誤,比如把原田悟朗的名字寫成"原田悟郎";把原田悟朗對收購《寒食帖》的東海銀行頭取菊池惺堂說的話:"請讓我用這個做抵押,借點錢給我。"翻譯成"我可以擔保並且借錢給您。"意思完全相反。
我的不安,在今年整理自己數年來研究蘇軾書藝的結果,準備編輯出版成書時,終於敵過對於傳奇的沈淪。有好些證據能指明原田悟朗帶《寒食帖》去日本的回憶是"幻想",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學者內藤湖南的跋語裡早就記錄,是1922年顏世清帶去日本出售的。我怎麼就愛調弄懸念,不老老實實接受內藤湖南毫無誇飾的文字呢?
再仔細讀內藤湖南的書簡,他寫信給妻子分享旅行見聞;他寫信給友人討論學問;他也寫信給原田悟朗,為了籌措開刀的手術費用,請原田悟朗幫他處理變賣個人收藏品。甚至,我還注意到,1923年關東大地震之後,菊池惺堂冒死赴火搶救出的《寒食帖》有半年之久寄放在內藤湖南家裡。菊池惺堂損失慘重,東海銀行被併購,內藤湖南沒有趁機把《寒食帖》據為己有。
這世界不缺編造的傳奇,即使是口述回憶。
走出糾結,我直視內藤湖南和妻子田口郁子的墓,行了長長的注目禮。

20177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