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27

聽見聽說阮玲玉


1936年 11月 9日《南洋商報》電影廣告


阮玲玉的聲音,只在電影「野草閒花」裡出現。她和金燄共同演唱「萬里尋兄詞」,是中國電影史上的第一首電影插曲。我在網上聽到的歌聲,不怎麼優,錄音效果不好,不清晰。不過,我想:即使音響技術沒問題,她的聲音還是欠佳。從喉嚨裡擠出扁平的、壓抑的聲音;那個年代,一些明星歌手被形容為「雲雀」,阮玲玉氣息短促,大概只算「麻雀」吧。
有學者認為:阮玲玉和胡蝶競爭觀眾票選的影后失利,原因之一,是她說不好國語。電影製作從無聲過渡到有聲,阮玲玉沒有好嗓音和好言語,不能像梅蘭芳和胡蝶被派出訪蘇聯,成不了國際名角。這樣的事業瓶頸,恐怕是她愛情挫折之外,雪上加霜的苦惱。
把阮玲玉的個案放大,「聲音」、「言語」、「傳播」,三個關鍵或許能概括那個時代的觀影體驗。
印刷術的發明和書籍的商品化,開創了文字傳播及閱讀的便利性。對於不識字的群體,則要依賴聲音,包括語言和音樂的講唱表演;還有肢體傳達、代言裝扮,也就是戲曲舞蹈。閱讀偏向個人行為;觀戲、聽音樂則是集體行為。集體行為的時空、進度、頻率的「一致」,會產生認同感。大眾視聽消費的成功,正是建立在集體的認同感。留聲機、收音機的發明和普及,造就了二十世紀上半葉傳播技術的有利條件。人們聽唱片、聽廣播,凝聚情感和思想。
當電影還處在默片時期,雖然有配樂和現場解說劇情的「辯士」,觀眾集體看戲,字幕做為閱讀的文本,集體行為裡還插入了個人的因素,比如:字幕的語言是中文和英語並置的話,在觀眾視覺接收後,大腦轉化出的是哪一種語言聲音?
由於影像和字幕搭配的節奏不同,有時字幕是為了解釋前一段影像的內容;有時則先於情節,概括劇中時間和空間背景,以及預告接下來要發生的重點,這就和有聲電影的視覺聽覺集體同步調有別。觀賞默片,一方面是訊息「發射端」圖像和文字交叉釋出;另一方面,在觀眾的「接收端」,訊息轉換的強度和速度也不盡相同。於是,觀眾發出反應,也就是「行動」的時間點和情緒點便有落差。可以說,觀賞默片是集體中的個人行為,保留了觀眾自己的審美樂趣。
阮玲玉祖籍廣東,出生於上海,熟悉的語言是粵語和上海話。拍攝默片無須台詞,甚至有記載,當時演員可能一邊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一邊做表情和身段演出。所以,她不必操控聲音表演。如果她在廣播電台、記者招待會等公共場合宣傳影片,應該沒有很大困難。要是直接用不大美妙的聲音演戲,或許效果就不大美妙了。
默片明星是被「圍觀」的,公眾不熟悉她的聲音,但是公眾以及媒體有話說。女明星以青春芳齡自絕生路,事渉金錢、愛情、死亡,她身後的戲,讓我們從側面聽說她的故事。
讓阮玲玉情困至死的前男友張達民被輿論撻伐,避走香港,他拍過幾部以阮玲玉為題材的電影,出演自己。包括1935年和香港商人黃杰雲合作的「情淚」、1936年沈吉誠編導的「誰之過」、1938年麥大豐編導的「朋友之妻」。
「誰之過」由華聲影片公司出品,南粵影片公司攝製,在新加坡上映時,名為「阮玲玉之死」。1936119日《南洋商報》的電影廣告詞說:「由阮玲玉之夫張達民親自值綱揮淚主演」,又說:「她!愛環境!金錢!種種壓逼!一失足成千右恨。她的死,是誰之過?不看此片─萬難明白」。這部「全部廣東話歌唱對白有聲偉大鉅片」,讓被消音的阮玲玉靠著扮演她的譚玉蘭發出了聲音,而且,還是母語。


201752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7/05/13

一看再看阮玲玉

1935年《良友畫報》阮玲玉逝世專輯

去年的新加坡華語電影節閉幕片是關錦鵬導演,張曼玉主演的「阮玲玉」。今年,再看阮玲玉。奇蹟似的,以為早已佚失的默片「戀愛與義務」,竟然在烏拉圭的李石曾遺物裡發現舉世孤本。台灣電影資料館送往義大利修復,終而公諸於世。
「戀愛與義務」由卜萬蒼執導,阮玲玉和金燄主演,拍攝於1931年,聯華影業公司出品。是朱石麟根據嫁到中國的波蘭籍女作家華羅琛(露存)(Stephanie Horose, 1883-1970)的同名原著改編。《戀愛與義務》中文翻譯版自19232月開始在《小說世界》第1卷第6期連載,故事敘述背離父母指定的婚姻與家庭,拋夫棄子女,與初戀情人私奔的女子楊乃凡的遭遇。
阮玲女在片中分飾二角,演楊乃凡和楊乃凡與前夫所生的女兒黃冠英。乃凡的第二任丈夫李祖義去世之後,她做裁縫獨力扶養與祖義所生的女兒李平兒。平兒長大成人,被富家子愛慕,乃凡擔心自己的過往作為會阻礙平兒的幸福,便留下兩封遺書自盡。平兒帶著遺書去找母親的前夫黃大任,被大任收留,與同母異父的兄長黃冠雄和姐姐冠英成為一家人。
劇情和導演的處理都耐人尋味。蔡元培在為小說《戀愛與義務》的序文裡提到:「其宗旨則頗以自由戀愛在一種環境中,殆不免於痛苦;而以父母教育子女之義務為歸宿。」導演用虛實迭起的運鏡手法,讓楊乃凡在李祖義的墳前思量未來,要回到前夫家?投靠娘家?或是乾脆跳河?當戀愛緣盡,乃凡承擔了做為母親的義務;反襯她為了忠於愛情,失職於前夫和子女的前半生。
電影裡最巧妙的,是阮玲玉飾演老年的乃凡為女兒量身製衣的一幕。我一看再看,找不出明顯的「破綻」,導演用錯景和借位,讓兩個角色在同一畫面出現,乃凡接觸久違的女兒的身體,但女兒已經認不出母親。乃凡愛憐疼惜女兒,又得按捺情緒,拿捏掌控得恰如其分。
融合了舞台劇的誇張表演和好萊塢式的傳情肢體動作,「戀愛與義務」的審美呈現和現代人有些落差,而且比我以前看過的阮玲玉電影「神女」、「新女性」還「洋派」。淙淙的鋼琴伴奏,場景的調度,無聲的話語,配上中英文字解說,偶爾會有「中國人演西方戲」的誤認。
符詩專教授在電影開演前說,不曉得這部電影以前有沒有在新加坡上映過?
我也好奇,於是查了一番。193336日的《南洋商報》,一位署名「阿蒿」的作者,寫了一篇名為〈南洋女學生的傷心語〉文章。文章說到31日的《南洋商報》副刊「獅聲」裡,有位「云嬌女士」說:
自從看了「戀愛與義務」「野玫瑰」「桃花泣血記」數片後,在我腦海裡便深深印上了一張金燄陛下的玉照。…他太漂亮了,太可愛了!…最使人羨慕的是阮玲玉,而使人嫉妒的也是阮玲玉呢。你看她能毫無阻礙地伏在金燄的懷內,飲取愛的甜醇,她能自由自在地與金燄并肩攜手於花前月下,這樣的人生,真是值得驕傲喲!
「阿蒿」批評許多南洋女學生都像「云嬌」「痴情」,「情願書不要讀,電影必定要去看的」。我想到:這熱烈追星的女孩子,和現在的「哈韓族」沒兩樣呢!何況,金燄本來就是出生於韓國首爾,後來入籍中國的「歐爸」(오빠, oppa,哥哥)呀!
新加坡不但上映過1931年版的「戀愛與義務」,1957年首都戲院還上映過1955年香港邵氏公司重拍的同名電影,由屠光啟導演,石英、張揚主演。電影裡,顧媚唱的「母親妳在何方」,聽來令人鼻酸。多少母親在做母親之前,都是懷春少女,左右於「戀愛」和「義務」、「女性」和「母性」的天平,尋找人生的支點。
而阮玲玉,來不及活到衰老,崩壞的人生支點,讓她在觀眾的印象裡,總是無聲,即使嘶喊控訴,也是被字幕代言。
一看再看阮玲玉,因為聽不見她。


201751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