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29

徐直修、雲娘子,歡迎來到新加坡

攝影.圖像合成:衣若芬


保安人員第三次來探看我,才提醒我,要閉館了。
哦。原來他們輪番過來,是體貼我專注看畫,不催促我離開。
六點五十分,我再看了一眼「東萊府使接倭使圖」屏風,這製作於十八世紀的十曲圖繪,描寫壬辰倭亂(1592-1598)以後,朝鮮王朝和日本恢復外交及通商,在現今的釜山迎接和宴請日本使者的情形。
叩叩叩的鞋跟聲穿越空無觀眾的展廳,莫非,整個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只剩我一個訪客?我加快了下樓的速度,一邊回頭向保安人員道謝。
博物館外,是雨後的彩霞滿天。走過加文納橋(Cavenagh Bridge),我停佇新加坡河畔,稍稍定心。剛才的展覽好豐富,目眩神迷,雖然大部分是我看過的韓國中央博物館藏品,周遊其間,彷彿回到首爾。展覽的韓文名稱是「朝鮮王朝的美術與文化」,英文為"Joseon Korea: Court Treasures and City Life",有人問我:「朝鮮和韓國是一個還是兩個國家?」還有人以為" Joseon"是指北朝鮮呢。
今天出門,是參加張曦娜老師在舊國會大廈藝術之家的講座。年初和莫言先生餐敘,他提起擔任過文學獎的評審,首獎便頒給曦娜,稱許她寫作之優秀。曦娜這學期是南大中文系駐校作家,幾次在辦公室走廊偶遇,聽她談學生的閱讀和創作,熱情真切。曦娜講「虛構的力量──兼談小說家虛構的權力」,從卡夫卡、馬奎斯、福克納到魯迅、蘇童、畢飛宇,中西交錯,旁徵博引,聽得我在她口述的虛構時空裡漫步遐想。
帶著「虛構的力量」的餘溫,進入亞洲文明博物館,難得能在新加坡看韓國美術展,買門票時就被櫃台後面的「日月五峰圖」給「思想顛覆」了。
「日月五峰圖」屏風,放置在國王的御座後面,象徵天地至尊的王權,怎麼這樣「隨隨便便」「僭越」,做為售票處的背景呢?大概我被這物件的傳統功能給禁錮住了吧?
這是鮮明亮麗寶藍色基底的圖案式繪畫。左側的白日代表國王;右側的紅月代表王后。日月之下有五座山峰,分別指國中的東岳金剛山、南岳智異山、西岳妙香山、北岳白頭山、中岳三角山(即北漢山)。兩相對稱的格局,外圍的山峰間有兩道瀑布流瀉,形成畫面底部的湖泊,波紋富有裝飾趣味。比例不尋常,和山齊高的兩端松樹葱蓊茂盛,增添畫面的稚拙感。「日月五峰圖」的設計,符合《詩經.小雅.天保》的意涵:「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目不暇給的展品,有書畫、陶瓷、服飾、古籍、祭器、傢俱……真是一部朝鮮時代文化藝術史的實物陳列。
我研究過王羲之蘭亭雅集在東亞的傳播和影響,寫了〈蘭亭流芳在朝鮮〉一文,在2011年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國際學術研討會發表。看到1857年安時潤與友人在北漢山重興寺附近,列坐水邊,猶如蘭亭雅集的「金蘭契會圖」,備感親切。「金蘭」的典故,源自《周易.繫辭.上》:「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
再說兩件這次展覽被刻意複製放大,做為視覺亮點的肖像畫吧。
儒者徐直修(1735-1811)的肖像,畫於1796年,被列為韓國國家寶物第1487號,堪稱朝鮮時代肖像畫的登峰之作。畫面右上方,有徐直修自己的題讚:
李命基畫面,金弘道畫體,兩人名於畫者,而不能畫一片靈臺。惜乎!何不修道於林下,浪費心力於名山雜記,概論其平生,不俗也貴。
李命基(1756-1802)和金弘道(1745-1806以後)都是當時技藝超群的畫家,這兩位高手合作,一人畫容貌,一人畫體態,把像主臉上的斑痣、皮膚的肌理、眉目精神等等,表現得極為逼真。像主頭戴烏黑東坡巾,身著白道袍,色彩對比強烈。當時中國已經是滿清皇朝,徐直修的裝束仍是大明衣冠,顯示朝鮮儒者對明代服制的堅持。

徐直修的自題讚意思是說:畫家再怎麼畫得好,畫不出人的心靈。希望觀者除了欣賞畫家的藝術技巧,也關注像主的人生志向,也就是在名山林下,精進修道。
和徐直修肖像畫並美,卻大膽想像創新的雲娘子崔蓮紅(1785-1846)像,畫於1914年,呈現畫家蔡龍臣(1850-1941)結合東西方畫法的巧思。雲娘子是平安道嘉山的妓女,她27歲時,因幫助郡守平定洪景來(1780-1812)之亂有功,除去妓籍,被賜田產。畫家生年晚於像主,當然不可能寫生,但他畫了栩栩如生的女性,手抱赤身男嬰,令人聯想起聖母抱聖子的圖像。
寫實的徐直修像,想像的雲娘子像,兩者之間,不單單是百餘年古代韓國美術的「真景」觀念到近代的設製處理而已。
我看著往來的遊船,還在想著講座時我請教曦娜的問題:「虛構是藝術的本質,還是一種表現手法?」
滿天彩霞散落在兩岸的樓宇,眨著眼睛,等待答案。


20174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刊登題目為"朝鮮美術展亮點"

2017/04/20

見鬼

在夢裡,有人向我叨念,她屋裡有鬼。
「已經習慣了。」她說。
不想理她,那黑影紅衣的女鬼。
有時在我床前,站著凝視。
我一邊睡,一邊能感到她的眼神。
「睡不著。」女鬼的眼神說。「怎麼能夠進入妳的夢境?和妳一起夢。」
見鬼的女子說:「我想進入妳的夢境。」
「妳已經進來了,不是嗎?」我說。
「不,」她說:「妳現在進入的是我的夢境。看到了嗎?黑影紅衣的女鬼,在我的夢境外徘徊。」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穿過門框,她躺在床上,黑影紅衣的女鬼在她床前凝視。
「她在看妳,妳進入了我的夢境,她進不來。」她說。
「妳要我離開,好讓她進來嗎?」我問。
她搖搖頭。「不想理她,她睡不著。」
「我想進入妳的夢境,和妳一起夢。讓我進去。」她又說。
「妳說這是妳的夢,那麼,我的夢在哪裡?妳怎麼進來?」我看著她,她的脖子又淨白又細長,一直垂著頭,短髮遮住了臉頰。
「我不管,我的屋裡有鬼,我要進入妳的夢。讓我進去。」

「讓我進去。」門框外的黑影紅衣也飄浮著耳語。

201741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7/04/15

繞飛地球一周間



"妳可以選擇在休士頓(Houston)住一晚,或者妳也可以飛到舊金山(San Francisco),明天晚上再飛回新加坡。"經我每隔數十分鐘前去櫃台排隊詢問,這位金頭髮綠眼珠的航空公司地勤人員終於給了我最完整的回覆。
下午2點半辦理好登機手續,走到登機門附近等候。350分,隨著手機訊息提醒和廣播公告,登機門更換,我乖乖走到另一處登機門附近,繼續等候。
機場內的賣家大多是餐廳,我一點也不想吃喝,沒有逛商店打發時間的興致。這個角落收不到機場的無線網絡連結,我呆坐著亂滑手機,不會有人打電話來,幾十封未讀的電郵是要先看完回信存檔?還是先刪除那些從標題就能判斷的無干信件?
我只是一頁頁亂滑著,43分,手機訊息告訴我,航班延遲40分鐘,飛機5點從休士頓起飛,79分到舊金山。我接駁的是1035分的航班,應該沒問題。
坐著坐著,放鬆的身體被無法抵禦的疲憊感包裹,像蓋了一層輕柔的蠶絲被,溫暖透氣得剛剛好的舒適。都要返程了,這什麼"時差"現在才發作嗎?
經過25個小時的飛行和轉機,從新加坡經舊金山,到達休士頓。我329日早上6點出發,入住飯店是同一天的晚上9點。第二天起,早上740分集合,坐車去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開會,到用過豐盛的晚餐回到飯店,已經晚上9點多。完整嚴謹腦力激盪的三天學術會議,我聚精會神,吸取國際學者的智識與思維。研討會圓滿結束,我隨而打道回府,此刻,完完全全,能讓睏倦恣意釋放了。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手機又響起,航班再推遲45分鐘。看到一些人排隊在櫃台交涉,我也跟著去。
"妳沒問題,不用擔心,轉機的時間夠的。"她說。還沒等我離開,這位中年壯婦就向下一位乘客打招呼。
嗯,不用緊張,還是繼續等。方才的座位被人使用了,我走到面向飛機的第一排休息椅。飛機明明就在那裡,怎麼不讓人搭呢?
又過了40分鐘,哦哦!再推遲到615分起飛,這樣我在舊金山的轉機時間不到兩小時了。
"不用擔心,可以的。"她說。
我問:"飛機出了什麼狀況?"
她搖搖頭說:"我們還在檢查。"
我仍覺得不安,問她615分是否一定會起飛?
她眨眨眼,貌似無辜地說:"我不確定。我不能告訴妳。"
"那麼,"我問:"妳可不可以查一下,除了從舊金山轉機,還有什麼可能的方式,從別的城市讓我回新加坡?我的目的地是新加坡,一定要44日到達。"
她低頭敲著電腦鍵盤,然後用左手掩住口,盯著我看不到的螢幕看。這樣重複了三次,放棄般對我搖頭:"我查了,全美國沒有合適轉機的城市讓妳44日到達新加坡。"
我無可奈何,謝謝她的服務,把櫃台前的空間讓給下一位乘客。
休士頓到舊金山的航程沒有提供餐食,本想到舊金山吃晚飯,看樣子不得空閒。餐廳裡飄出烤肉的香味,我在想要落座,或是打包帶走?看看離登機有多少時間。
啊?航班要8點才飛?飛到舊金山超過10點了!
顧不得選餐,我又去排隊等著詢問。排在我前面的一家人不知有什麼意見爭執,青少年兄妹吵架,媽媽在一旁乾瞪眼。那位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員從他們三位的空隙間看見我,希望我發出的求助眼神能促使她快點解決這家人的問題。
媽媽發話了。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幸虧那果斷的語氣把場面擺平了。男孩叫媽媽和妹妹先走,媽媽叫妹妹和男孩先走,三人又嘰咕了一陣子。後來冒出了可能是爸爸的中年胖子,命令男孩留下辦理票務,他帶著媽媽和妹妹快步離開了。
"這樣真的來不及了!"我開始著急。
"是呀!"她這回安撫不住我。
"沒有別的城市可以讓我轉機嗎?"
"我看過了,沒有!"她斬釘截鐵地說:"妳可以選擇今晚留在休士頓,或是飛去舊金山過夜。"
"明天一早,有從舊金山飛新加坡的航班嗎?"我問。
她直接說:"沒有,還是晚上1035分那班。妳會晚一天到達。"
"我要回新加坡!"我說:"我要離開這裡!全世界沒有別的城市可以讓我轉機嗎?"
她還是說:"女士,妳可以決定要留在哪裡。"
"妳確定8點一定會飛嗎?"我問。
她還是說:"我不確定,我不能告訴妳。"
我真的生氣了!向她要求轉換航空公司。
全世界,沒有一家航空公司,可以讓我在預訂的日子回到家嗎?
"嗯,新加坡航空公司…有的,妳要不要從曼徹斯特(Manchester)回去新加坡?"
"新航有空位嗎?"
"我不能從這裡幫妳訂位,妳要自己去他們櫃台問,妳有10分鐘的時間,他們開始登機了。"
"如果他們不讓我登機,怎麼辦?"
"妳再回來這裡。"她說。
我拔腿就跑,機場的C區到D區,少說也有800米。
喘著大氣向新航的工作人員說明來意,他們接洽了幾分鐘,微笑地打印了登機證給我。
踏上飛機,像是回到家般的安心,我幾乎落淚了!
機艙門在身後關合。我的手機簡訊又再響起:"妳的聯合航空XX航班取消,由於天氣的緣故。"
亮燦燦的夕陽灑進來,飛機開始滑行,我關閉手機。
去程飛越太平洋,回程飛越西伯利亞,一星期之內,我繞飛了地球一圈。
閉上眼。我要回家了。


201741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7/04/01

圖像遇見文字

横山光辉《三國志》×日本經濟新聞

閉目養神。聽見車廂裡刷刷的翻頁聲,翻頁以後還有輕按的擠壓聲,我在心底微笑──嗯,到日本了。
剛好他的右邊有個空位,我坐在看報紙的中年男士旁,他把報紙垂直對折,讀著韓國總統朴槿惠被彈劾的新聞。韓國憲法法院代理院長李貞美宣讀判詞的畫面和朴槿惠的照片相映。
「看圖識文」,今年2月底應邀去香港城市大學談了三講「文圖學」專題,我提出文圖學的最基本操作方法,就是「看圖識文」。在語言文字不通的地方,透過約定俗成的符號溝通,比如圓圈裡畫一道斜線,表示禁止;三角形的標誌,表示警示提醒。即使沒有文字說明,有時候從圖像就知道傳達訊息的涵意。
可是,不是所有的圖像都只有一種清清楚楚的意思,一幅畫裡可能容納千言萬語,甚至千言萬語也敘說不盡。那種「一等於一」的「明指」圖像,適用於日常生活的行動規範;而「一不等於一」的「隱喻」圖像,所謂「畫外音」的場合,由於對圖像的認知、聯想、意識形態的差異,會產生理解上的分歧。
比如在網路上大家常用代替語言文字的「繪文字」(Emoji)來概括想法和心情,簡單的笑臉表示愉快,哭臉表示難過。那麼,笑臉加上哭臉,表示什麼呢?有人說:是開心到笑出了淚花;有人說:是哭笑不得的無奈;還有人說:是悲傷極了!況且,不同系統的手機輸出的繪文字符碼在接收端顯現出的畫面不一致,也許你要給對方的是一顆愛心,他卻看到了一張怒容。據統計,繪文字的歧解高達40%,我們還能輕易傳送嗎?
繪文字是圖像代替文字,文字的創設也有圖像的成份,那就是漢字的象形構造。表達天文自然的「日」「月」「山」「水」;表達人體器官的「目」「手」「口」「心」等等,無不是模仿物形畫出來,順應用筆而衍化成如今的書寫樣式。
象形字是「一等於一」的「明指」圖像,畫出向下的樹根、筆直的樹幹、斜生的枝枒,就是「木」字。「一不等於一」的「隱喻」圖像,包括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的造字法,組合連結,表達抽象的概念、對物象的形容、行為動作、情感狀態等等。比如「人」和「木」合成「休」字,就是人靠在樹旁休息的會意字。「木」字下面加一橫,是表示根源的指事字「本」。「木」右邊加一個「支」字,取「支」的發音,就是形聲字「枝」。
至於轉注和假借字,學者認為是用字的方法,轉注字的兩個字相同部首,意思相通,例如「父」和「爸」都屬「父」部,都指父親。假借字例如「自」,本來是象形字,代表鼻子。人們說到自己時,往往伸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於是「自」成為「自己」的意思,把鼻息的「鼻」字用來意指鼻子。
文字排列組織成詞句,詞句聯袂鋪陳為文章詩篇,將文章詩篇的內容描寫成繪畫,叫做「詩意圖」。詩意圖是對文學作品的具像化和再生產,展現畫家對文學作品的解讀。欣賞詩意圖的文人,興發對畫作的感想和賞鑑,創作「題畫詩」,我在《遊目騁懷:文學與美術的互文與再生》一書裡,便探討了詩/詩意圖/題畫詩的三重關係。
Facebook圖文並置的帖子來想,我們張貼的圖文,就是詩/詩意圖的表述形式,在帖子下的留言、評論、自白,都如同題畫詩。圖像和文字相遇的多元可能性,也就是「文圖學」的世界,有無限的發展空間和創意趣味。
下車前,我忍不住再掃視了一眼電車裡的乘客──翻報紙的、看漫畫的、滑手機的,大家沈浸在圖像和文字裡,打散軌道交通的一成不變。車站的燈箱,《日本經濟新聞》電子版廣告,畫了「日經三國志」的孫堅,他頭戴盔冑,身披鎧甲,俯首垂目,朝後豎起右手大姆指,說:「共享經濟來了。」好一幅「知識就是力量」的古今文創。
感謝《聯合早報》評審及讀者們,我的《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入選2016年早報書選。48日下午4點,我和新加坡繪本作家阿果老師,在義安城紀伊國屋書店,對談「當圖像遇見文字」,現場想必會有更多思想的交流和觸發,期待和您們彼時相見。


20174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