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圖像合成:衣若芬 |
保安人員第三次來探看我,才提醒我,要閉館了。
哦。原來他們輪番過來,是體貼我專注看畫,不催促我離開。
六點五十分,我再看了一眼「東萊府使接倭使圖」屏風,這製作於十八世紀的十曲圖繪,描寫壬辰倭亂(1592-1598)以後,朝鮮王朝和日本恢復外交及通商,在現今的釜山迎接和宴請日本使者的情形。
叩叩叩的鞋跟聲穿越空無觀眾的展廳,莫非,整個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只剩我一個訪客?我加快了下樓的速度,一邊回頭向保安人員道謝。
博物館外,是雨後的彩霞滿天。走過加文納橋(Cavenagh Bridge),我停佇新加坡河畔,稍稍定心。剛才的展覽好豐富,目眩神迷,雖然大部分是我看過的韓國中央博物館藏品,周遊其間,彷彿回到首爾。展覽的韓文名稱是「朝鮮王朝的美術與文化」,英文為"Joseon Korea: Court Treasures and City Life",有人問我:「朝鮮和韓國是一個還是兩個國家?」還有人以為" Joseon"是指北朝鮮呢。
今天出門,是參加張曦娜老師在舊國會大廈藝術之家的講座。年初和莫言先生餐敘,他提起擔任過文學獎的評審,首獎便頒給曦娜,稱許她寫作之優秀。曦娜這學期是南大中文系駐校作家,幾次在辦公室走廊偶遇,聽她談學生的閱讀和創作,熱情真切。曦娜講「虛構的力量──兼談小說家虛構的權力」,從卡夫卡、馬奎斯、福克納到魯迅、蘇童、畢飛宇,中西交錯,旁徵博引,聽得我在她口述的虛構時空裡漫步遐想。
帶著「虛構的力量」的餘溫,進入亞洲文明博物館,難得能在新加坡看韓國美術展,買門票時就被櫃台後面的「日月五峰圖」給「思想顛覆」了。
「日月五峰圖」屏風,放置在國王的御座後面,象徵天地至尊的王權,怎麼這樣「隨隨便便」「僭越」,做為售票處的背景呢?大概我被這物件的傳統功能給禁錮住了吧?
這是鮮明亮麗寶藍色基底的圖案式繪畫。左側的白日代表國王;右側的紅月代表王后。日月之下有五座山峰,分別指國中的東岳金剛山、南岳智異山、西岳妙香山、北岳白頭山、中岳三角山(即北漢山)。兩相對稱的格局,外圍的山峰間有兩道瀑布流瀉,形成畫面底部的湖泊,波紋富有裝飾趣味。比例不尋常,和山齊高的兩端松樹葱蓊茂盛,增添畫面的稚拙感。「日月五峰圖」的設計,符合《詩經.小雅.天保》的意涵:「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目不暇給的展品,有書畫、陶瓷、服飾、古籍、祭器、傢俱……真是一部朝鮮時代文化藝術史的實物陳列。
我研究過王羲之蘭亭雅集在東亞的傳播和影響,寫了〈蘭亭流芳在朝鮮〉一文,在2011年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國際學術研討會發表。看到1857年安時潤與友人在北漢山重興寺附近,列坐水邊,猶如蘭亭雅集的「金蘭契會圖」,備感親切。「金蘭」的典故,源自《周易.繫辭.上》:「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
再說兩件這次展覽被刻意複製放大,做為視覺亮點的肖像畫吧。
儒者徐直修(1735-1811)的肖像,畫於1796年,被列為韓國國家寶物第1487號,堪稱朝鮮時代肖像畫的登峰之作。畫面右上方,有徐直修自己的題讚:
李命基畫面,金弘道畫體,兩人名於畫者,而不能畫一片靈臺。惜乎!何不修道於林下,浪費心力於名山雜記,概論其平生,不俗也貴。
李命基(1756-1802)和金弘道(1745-1806以後)都是當時技藝超群的畫家,這兩位高手合作,一人畫容貌,一人畫體態,把像主臉上的斑痣、皮膚的肌理、眉目精神等等,表現得極為逼真。像主頭戴烏黑東坡巾,身著白道袍,色彩對比強烈。當時中國已經是滿清皇朝,徐直修的裝束仍是大明衣冠,顯示朝鮮儒者對明代服制的堅持。
徐直修的自題讚意思是說:畫家再怎麼畫得好,畫不出人的心靈。希望觀者除了欣賞畫家的藝術技巧,也關注像主的人生志向,也就是在名山林下,精進修道。
和徐直修肖像畫並美,卻大膽想像創新的雲娘子崔蓮紅(1785-1846)像,畫於1914年,呈現畫家蔡龍臣(1850-1941)結合東西方畫法的巧思。雲娘子是平安道嘉山的妓女,她27歲時,因幫助郡守平定洪景來(1780-1812)之亂有功,除去妓籍,被賜田產。畫家生年晚於像主,當然不可能寫生,但他畫了栩栩如生的女性,手抱赤身男嬰,令人聯想起聖母抱聖子的圖像。
寫實的徐直修像,想像的雲娘子像,兩者之間,不單單是百餘年古代韓國美術的「真景」觀念到近代的設製處理而已。
我看著往來的遊船,還在想著講座時我請教曦娜的問題:「虛構是藝術的本質,還是一種表現手法?」
滿天彩霞散落在兩岸的樓宇,眨著眼睛,等待答案。
2017年4月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刊登題目為"朝鮮美術展亮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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