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2

葉季允家門前

 38 Mosque Street, Singapore. 衣若芬攝

被陳育崧先生推尊為"南洋第一報人""海國詩宗"的葉季允,曾經任職於《叻報》,擔當首任主筆,前後長達近四十年。在分析《叻報》上廣告的商業運作和行銷策略時,我也談了葉季允的行蹟,對這位畢生奉獻於報業的文人醫士既欽佩又好奇。
同濟醫院明年進入150載,我應邀撰寫文章,首先想到的,還是葉季允。葉季允精通詩文、書畫、篆刻、音律、曆法,還通岐黃之術,開設過永安堂藥店,行醫救人。1901年同濟醫院招考駐院醫師,試題正是出自葉季允。
近日翻閱史料,略有所獲,或可補前賢之見,並修正舊說,與諸同好商量。
葉季允自稱「未冠即輟學,游於報林言論之場,於役《香港中外新報》,爐扇四更。維時崇儀薛君創《叻報》於星洲,謬採虛聲,禮為招致,遂以陸機入活〔若芬按:當為""〕之歲,賦望諸去國之謠,為文字傭者二十餘年。」可知葉季允大約19歲起在《香港中外新報》工作,四年以後,24(陸機入洛)時受薛有禮(崇儀)聘請,主掌《叻報》。
《叻報》於18811210日星期六創刊,數日後即被控上法庭,因為沒有事先公告獲准,違反1835年制訂的出版法。後經被告律師援引他例認罪,請求減刑,終於被釋。
1894年,葉季允的三兄葉叔彬陪同母親到新加坡探望葉季允,他在為三兄題畫的文字裡,敘述了家族從祖父開始師法黃公望的繪畫傳統。他的父親、三位兄長皆能畫,且各有所長。
葉季允一面在報館工作,也兼行醫。1900年丘逢甲到新加坡拜訪過葉季允,有詩相贈:
萬里飛騰志未乖,海山蒼莽遣吟懷。他年島國傳流寓,詩屋人尋豆腐街。
如果葉季允的永安堂藥店還兼住家的話,那麼他在1900年底之前就住在俗稱豆腐街的(珍珠街上段,Upper Chin Chew Street,今己不存)。如果不是的話,根據李煥燊在葉季允去世後為他寫的行狀,他行醫的地方是在松栢街(南京街上段,Upper Nankin Street)口大馬路(橋南路,South Bridge Road)。為了專心料理他創辦的《新嘉坡醫學報》,葉季允將藥店頂予他人,1901年搬到模實街38(今稱摩士街,Mosque Street),他住在那裡直到終老。
關於葉季允曾經中斷在報館的工作,一般認為是在1906年薛有禮去世之後,我在《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書裡,也採取這個說法,現在應該修訂。薛有禮去世之後,葉季允不是退出《叻報》,相反地,是被薛有禮的公子薛兆熊請回坐鎮。
19025月,葉季允有事返回廣東,於是停辦《新嘉坡醫學報》。直到19032月,他才回新加坡。1904年葉季允正式離職,專事行醫。19069月,葉季允回《叻報》,寫了〈惺噩生緒言〉以明志,其中提到自己「力辭編輯,因託巫彭術與諸君相見,風塵養晦,半紀於茲矣」,可知大約從1901年起,葉季允便以醫學為工作重心。
歷經變法維新、革命建國、軍閥混戰等等中國歷史的關鍵轉化時期,葉季允主持的《叻報》閃亮著從天涯之南回望大陸的目光。
過去我研究古代中國文人,頂多找到他的故居位置殘痕,像是蘇軾在海南島故宅的一塊石碑,為此,我寫了〈我家住在桄榔庵〉(刊於《聯合早報》,2011123)。研究新加坡早期南來文人,則可以從地址找到他曾經的住處,比如徐悲鴻在芽籠的「江夏堂」,空間的現場感頗令人玩味。
牛車水濃郁的中秋節氣氛裡,我信步閒逛,有一家老字號的月餅店就在附近。
站在排隊的人龍後面四處張望,心想:待會兒要買什麼口味的月餅呢?
無意間,瞥見店屋的門牌號碼,摩士街,模實街,再過三間鋪子,就是38號,葉季允家呀!
我走到葉季允家故址,三層樓的排屋,一樓是義大利餐廳。朝街對面看去,綠色圍牆內,是街名Mosque所指,1826年興建的詹美回教堂(Masjid Jamae)。葉季允的人生最後二十年,每日欣賞著回教堂的風景,他有什麼感想呢?我拿起手機,留住了我看見的風景。
回家整理照片,葉季允家門前,竟然有兩位印度裔男子朝我打招呼!我噗哧一笑,才想起來──忘了買月餅。

2016年9月2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09/10

榴槤的理由

衣若芬攝於樟宜機場
榴槤飄香的季節,我總是快步走過水果攤。
已經不必掩鼻和暫停呼吸,剖開的黃澄澄果肉也有視覺的美感,這「果王」有非常鮮明強烈的個性,讓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感」。
在台灣看過的榴槤是泰國進口的「金枕頭」,因為外型呈金黃色,大如枕頭。母親挺喜歡吃,聽說熱量高,能補身。
離家出國,才體會了食物的記憶和鄉愁。蚵仔麵線、牛肉麵,午夜夢迴,多想一起身推門出去,就能覓得解饞滿足。而離開新加坡幾天,我也念念不忘南洋的叻沙(laksa),有時登機前要來一碗;或是甫抵樟宜機場,顧不得回家,就找了店家大快朵頤。
只有榴槤,我不吃。不能說不敢吃,是不想吃,也不想試。
剛到新加坡教書那年,開學後一個多月便將近中秋節。貼心的課程助教送我一個榴槤口味的月餅。我捨不得馬上吃,放在冰箱裡,想等過節時和家人共享。
還沒到中秋節,整個冰箱裡都是濃郁的榴槤味兒。捱到中秋節,我和家人各吃了一口榴槤月餅,便不敢恭維了!榴槤月餅處理掉了,我的冰箱裡卻殘存了好一陣子的氣息記憶。這麼厲害的水果,好威猛,占據你的空間,發散張力呀!
幾年後,教到蘇東坡寫自己第一次吃新鮮荔枝的詩篇〈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東坡那麼平易親切,入鄉隨俗,吃荔枝、吃檳榔、吃野菜,到哪裡都能隨遇而安。我打趣說:哪天我也來模仿東坡,寫「XX日初食榴槤」。一位男同學聽了,竟然送了一盒榴槤給我。我知道不能帶榴槤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大學裡也沒有市場,真不曉得他怎麼帶到學校的。
榴槤放在辦公室,藏不住,同事來談公務,立即嗅出了!我索性轉送給她,請她和其他同事分享。
「留幾塊給妳吧!」她說。
我搖搖頭,說:「我不吃。」
「老師是不想『流連』在這裡嗎?」學生問過我。
有此一說,在南洋迷上榴槤以後,會「流連」忘返,樂不思家。我呢?為了來日告老還鄉嗎?
我的同事們陸續換了國籍,他們笑著彼此握手說:「很高興我們又成了同胞!」
我經常被問到──換了國籍沒有?
也有關心我的讀者提到我的文學身份定位──妳寫的,是「台灣文學」?還是「新加坡華文文學」?
我的散文〈葉落結霜橋〉和〈風衣〉被選收於世華文學研創會出版的《新華文學大系》中;專書《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獲得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的資助,對於新加坡文友和藝文機構的寬懷容納,我心存感激!在現今身份流動和文化屬性多元的時代,只從本位主義式的國籍去認定和判別作家作品的歸類,難免有失狹隘。
那麼,我為什麼不敞開大口吃榴槤?為什麼不像其他人一樣,權衡利益,改換國籍,在此地真正落地生根?
如同李有成教授和張錦忠教授在離散研究(Diaspora studies)領域指出的,母國和居住國之間,存在著第三空間,那是文化/文學生產的場域。從南洋回望台灣,距離拉長,拓展了我的視野,視野影響了我的觀念。我的「文化難民」的憂心,加上了「文化奶嘴」的思慮,化為自我期許的動力。書寫,成為我的日常,是我在第三空間遊晃的愉悅。
至於榴槤,英國女作家扶霞·鄧洛普(Fuchsia Dunlop)的《魚翅與花椒:英國女孩的中國菜歷險記》裡,提到食物的口感,我想這是外國人接受中國菜的挑戰之一。食材本身的千奇百怪固然讓人瞠目結舌,見到食物,難以想像入口後會和唇齒舌喉接觸生發怎樣的感覺?榴槤是濕軟粘滑?還是柔嫰彈牙?我並不害怕品嚐,可就是不想。
或許,在潛意識裡,透過榴槤,我想試著讓自己做一個敢於拒絕的人。我的教養和成長背景,將我馴化成較為順從的性格。想到拒絕他人的請求和需要,便擔心令他人失望;也因為不懂得如何才是婉轉的回覆,便答應了事。結果,未必事事都能讓對方滿意,而我也吃了苦頭。
於是,我不想吃榴槤,讓隨和的自己有一個練習說「不」的機會。這也是個性強烈的榴槤教我的生存之道吧。

2016年 9月1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