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為《叻報》點個讚


813日下午兩點,配合晚晴園─孫中山南洋紀念館舉辦的"無限江山筆底收─新加坡早期中文報業"展覽,我應邀主講"雲煙半世紀:文圖學觀點看《叻報》廣告行銷策略"
在我的《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書裡,已經研究過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和虎標永安堂藥品在新加坡和東亞日本、台灣、上海等地的報紙廣告。這次為了準備演講,再做了一些探索,發現把《叻報》(1881-1932)放在十九世紀資訊傳播和商業經營的媒體裡觀察,《叻報》真是不得了!堪稱同時代世界漢字報刊的佼佼者,尤其那些如今看來仍符合商品銷售策略的廣告文案,不但有趣,還富有文化氣息、生活動力。
1815年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arrison, 1782-1834)在馬六甲主導出版的《察世俗每月統記傳》(1815-1821)被認為是近代中文報刊之首。其後在1828年,也在馬六甲英華書院出版的有《天下新聞》(又名《普世公報》,The Universal Gazette1828-1829),開始用活字鉛印。1833年,《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1833-1838)在廣州發行,18371838年移至新加坡。《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的主編郭實獵 (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 1803-1851,又譯為郭士立、郭實臘)在新加坡出版了不少書籍,例如新加坡國家圖書館現藏最早的本地出版華文古籍《全人矩矱(1836)就是其中之一。
嚴格說來,《察世俗每月統記傳》、《天下新聞》、《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都是雜誌型的月刊,有宗教服務和知識宣導的性質。1853年香港英華書院出版的《遐邇貫珍》(Chinese Serial1853-1856)也屬雜誌型的月刊,稍不同的是,《遐邇貫珍》較多時政要聞,中英文兼俱,而且在1855年設立「布告篇」欄目,接收廣告刊登。
因《中英南京條約》而開放的通商口岸,陸續有傳教士創刊了《中外新報》(寧波,1854-1861)、《六合叢談》(上海,1857-1858),也是半月刊或月刊。這兩本刊物後來被日本幕府採納為吸收西洋文明和世界大事的管道,翻印成《官板中外新報》、《官板六合叢談(刪定本)》。
還有十天發行一次的刊物,例如韓國的《漢城旬報》(1883-1884),由負責外事的統理衙門博文局編輯。在日本的廣東人簡敬可為鼓吹憲政維新,創辦《東亞報》(1898)
周報形式的刊物有:《金山日新錄》(Golden Hills’ News,舊金山,1854);《唐人新文紙》(The Chinese Advertiser,澳洲Ballarat1856);《日昇報》(Jif Sheng, the Rising Sun,新加坡,1858),這些一星期出版一次的刊物,發行的總時間都不長便停刊。
每天出刊的報紙,有上海《申報》(1872-1949),《香港中外新報》(前身為《香港船頭貨價紙》,始於1857年,一周三次刊,1873年改為日報)。在《申報》和《香港中外新報》之後創刊的《叻報》,繼承了基本的模式,例如:
一,用所在地名命名報紙
《申報》全名《申江新報》,"申江"即黃浦江,指上海。《香港中外新報》有別於寧波發行的《中外新報》,冠上地名。《叻報》的名字取自新加坡古稱“石叻”,爲馬來語Selat(意指“海峽”)的音譯。
二,每周發行六次,周日停刊,活字印刷
很可能由於《叻報》主編葉季允之前編過《香港中外新報》,於是採取和《香港中外新報》一樣相同的周期。
三,商業化經營
現今可見最早的《叻報》為1887819日,報頭明碼標價:「售價每月一元,每日零售每張五仙」,「凡刊印告白〔若芬按:即廣告〕,第一日每字一仙,第二日以下每字半仙」。並且寫著:
除日報照常刊送外,復不惜工本,從英國採辦釘書裁紙各機器,以待與  各官商刊印書籍單件。並有英國各體活字及各式花邊等,延有西人挑印,工藝甚精。所有中西文字均能刷印,並有石板印字,大小機器均用精工刷印,工緻絕倫。前有文士書寫各體文字,現由上海購到各種書籍出售,其書目另行刊佈,所有各項,價甚相宜。
可見售報收入、廣告獲利,以及承攬印刷業務是《叻報》能夠維持半世紀的重要經濟來源。葉季允曾經表示,在1883年,也就是《叻報》發行的第三年,報館就有盈餘,即使那時每天發行不過350份。《叻報》的成功,實在不容小覷。
《叻報》上的廣告商品,最多的是香煙、酒類和藥物。翻看那些「補腦汁」、「補腎丸」、「自來血」…五花八門的喧嘩,爭說腦、腎、血,哪個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和生命力根源,好一片生猛張揚的慾望呀。

2016年 8月1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08/08

紀念


曾經發生過的事是不會忘記的,只是想不起來。

父親往生的那天下午,在家裡佈置靈堂之前,母親把父親的遺物作了徹底的清理。
說是徹底,一點也不為過。父親生前生活儉樸,除了登山,沒有別的嗜好,晚年父親膝蓋經常疼痛,醫生說是關節退化,後來日益加劇,出外必須借助輪椅,在家則拄拐杖。
那枝拐杖,還是我新婚旅行時,在香港的「國貨商店」買的。台灣並非沒有販賣好的拐杖,「國貨商店」的商品也未必細緻精良,然而,新婚的我行經「國貨商店」,不免為父親勾起了莫名的鄉愁,與其為父親選購世界名牌的洋貨,不如挑個具有特殊紀念意義的「國貨」,那時父親腿力還行,拐杖不過是登山時用來打草驚蛇,既能撥弄草叢,也可以維持身體的平衡。從「國貨商店」一路提著我的拐杖禮物乘車回旅店,總感到路人好奇的目光,夫婿發現了,說:「別人還以為你是個跛子。」但我不以為意,直到進中正機場的海關,仍舊拐杖不離身,而且愈拿愈順手,更像是個引人同情的殘障人士。
母親把父親的輪椅和衣物捐給慈濟功德會,說是與人「結緣」,空蕩蕩的塑膠衣櫥搖搖欲傾,母親把衣櫥拆了。衣櫥旁邊,是父親執意不肯更新的老舊鐵床,那鐵床一承受重量,便吱呀作響,母親把床上的枕頭和被褥裝進大垃圾袋,一股腦兒把鐵床給支解個精光,搬到戶外。那種「片甲不留」的氣勢,讓我在壓抑喪父之慟的呼吸間,感到另一波無法抵擋的震撼。母親如此迅捷而明快的行動,難道是要把父親在家裡的痕跡一筆勾銷嗎?
我們做子女的,終於勸阻母親,請她「手下留情」,保留幾件物品讓我們懷想父親,也好擺在靈堂前祭祀,或是火化給父親,比如父親每日必備的手錶、妹妹在北京買來的煙斗,還有那枝拐杖。母親說,父親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身體了無病痛,用不著依靠拐杖;那裡也不需要時間的約束,不必戴手錶;還有,父親早該戒煙了,幹嘛再給他煙斗?
我們七嘴八舌,硬是想極力「搶救」一點父親的遺物。最後,母親終於答應,手錶太破舊,煙斗上布滿煙垢,不宜送人,至於拐杖,還堪使用,為父親再多做一椿善事,與輪椅等東西一併處理。不到半天的功夫,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家,父親的生命軌跡,也永遠離開了我們的視線。
這件事說予我的朋友聽,她覺得不可思議,她的父親往生近十年,母親仍然完好如初地保持父親居室的原樣,如同父親只是暫時遠行。我的母親,是以怎樣的心情,大刀闊斧的決斷力,坦然接受父親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呢?
我總以為,人生在世,總該要有些不枉此生的「紀念」──物品、人事、經驗,從小悉心留存朋友的信件和照片,甚至心儀的對象不經意寫的小紙條,都是點滴回憶的雪泥鴻爪,即使長大後,我再也想不起來那人的音容樣貌,甚至再也想不起來那些珍藏的東西放在哪裡,我仍安慰自己,在內心的某個角落,有我不可磨滅的「紀念」。
我的老師葉慶炳先生生前曾經告訴我們,他處理學生寄來的生日卡、教師節卡、賀年卡等郵件的辦法,就是找出那個學生最後一次寄來的卡片,扔掉,保留最新的訊息。他說並非不愛惜學生寫每一張卡片的心意,但是數量太多,尤其是人生階段的異動,老師最好記得最近的情況。我想:葉先生的人生「紀念」是「除舊佈新」,「去蕪存菁」,是「扔掉」的藝術。
婚後過了許多年「無殼蝸牛」的日子,曾經有一段期間,每半年就搬一次家,對於搬家已經習以為常的兒子,在我們有了自己的小窩後一年,某日還仰著稚嫩的小臉問我:「我們什麼時候再搬家?」
每一次搬家,都不得不扔掉一些本來認為「棄之可惜」,卻又「留之無用」的雜物,久而久之,母親扔掉父親遺物的「魄力」有時助我當機立斷,減輕搬運的負擔,甚或在顧慮日後搬家的種種麻煩之際,讓非立即必要的雜物減少進入家門的機會。

有人說:「有捨才有得」,言下之意,似乎「捨」是為了「得」,我則不然,我的「捨」,未必為了更多的「得」;我的「棄置」,也並非想要「遺忘」。在父親的遺物幾乎「蕩然無存」的娘家,我們對父親的想念無時或忘,即使失去緬懷的物質依憑,我們與父親共有的記憶,歷久彌新。

2016年 8月 8日,父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