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26

同志變女神

福建紫陽書院與朱熹像
聽一聽




在新加坡,不管是大學食堂還是巴剎菜市場,我常被叫「小妹」。這裡叫的「小妹」,不是餐廳服務生的意思,而應該是指「年輕女性」吧?以我的年齡,被叫「小妹」,或許要當是恭維了,可是我沒有沾沾自喜。為此,我寫了一篇〈我不是小妹〉的散文(收錄在《北緯一度新加坡》書中)
稱謂顯示的人際網絡,尤其是家族輩份親疏和父系、母系的血緣關係,對目前家庭人口較少,宗族往來較不頻繁的現代人來說,是一些難學會、難記得的專有名詞。假如一竿子都網羅在一圈裡,大家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貼相同的標籤,就簡單乾脆多了吧?
1997年,我第一次參加大陸召開的學術研討會。
1990年首度「出國」就是「歸國」一樣,在那次「國際」研討會上,我是「國內」的「海外學者」之一。
動輒一兩百人的學術會議,初見世面的我還不習慣,認識的師長朋友也很少,只想安全地躲在人群中。不過那時與會的女學者很少,很容易就被注意到。聽說有「台灣來的同志」,好奇者來敲房門要求認識,詢問祖籍和近況,一會兒,我就成了「小衣同志」。
被「小衣同志」、「小衣同志」地呼來喚去,那時的大陸,「同志」與「同性戀」之間應該是毫無關聯的。
有的時候在會場,主持人會稱大家「各位代表」。我不清楚別的學者怎麼樣,他們可能真的是被所屬單位遴選出來,他們「代表」背後的某個群體,而我卻不「代表」我之外的任何人。
入鄉隨俗,在我宣讀論文時,也拗口地向「各位代表」請安。
後來發現,這「代表」可不能小覷,我雖不完全符合大陸統稱「無知少女」的條件,至少是個「無黨派」、「知識分子」、和「女性」;我不是「少數民族」,但在學術會議的場合總是外來的「少數份子」,會被主辦單位指定「代表」來自的地區。
為了研究「瀟湘八景」,我特地去湖南永州參加柳宗元研討會,以便一探瀟湘之美。從桂林坐火車去永州,由於聽不到車上廣播,也沒見到其他乘客,我一直不敢好好坐著,每進一站,便趴在打不開的車窗東張西望,生怕坐過站。
中午抵達永州,在車站外攔出租車,聽了我要去的地點,沒有一位司機願意載。一位彪形大漢跨坐在機車上,對我說:「上來吧!妳要去的地方封橋了,汽車上不了的。」
把行李箱綁在他的機車後面,我一手扶著隨時可能掉落的行李;一手抓住車椅橫桿,危危顛顛,將信將疑,被他載上路。果然,必經的一座橋前面架設了拒馬,機車左拐右彎,小心翼翼繞過拒馬,駛上橋面。
我問他:「為什麼封橋?」
他大聲回答:「妳要去的地方在開大會!」
我說:「開會?會議早上已經開幕過了!」
「是聽說開幕過了,可是還有海外代表沒到哩!」他說。
我正在納悶。他補充道:「還是個台灣代表咧!」
我「代表」了台灣。任職新加坡後,我又「代表」了新加坡,怎能不戰戰兢兢?
「小衣同志」的稱呼近十年絕響了,大家彼此尊稱「老師」。「老師」比等級性質的「教授」通用,剛取得博士學位的博士後研究人員也可以叫「老師」,好像又有一番平等的意味。
我在大學時便聽長輩稱別的老師「先生」,而且不分男女。所以我們稱「齊邦媛先生」、「林文月先生」。「先生」感覺古雅,女性的「先生」更感崇敬和知性。最近,「先生」的稱呼在大陸的古典文學界也時有耳聞。
和「先生」的復古風氣同時的,還有網路上發明和流行的名詞。學術場合被要求合影時,聽到青年學者稱我「女神」,「受寵若驚」!「女神」比「先生」更加恭維,也更加令我不知所措。
同志變女神。未來,還有什麼新奇等著我呢?


(2016年3月2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03/07

你想做什麼?




一部介紹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的宣傳預告片,在facebook推出之後,三天之內,被分享超過340次,已有超過18千個觀看次數。
網路的迅速和強大散播力量,讓製作影片的團隊小小"網紅"了一下。連我這位"發起人",也受媒體邀約採訪。
記者問我,為什麼拍這段影片?
學生們用影片記錄活動和表達想法,是現在經常使用的方式。過去在南大中文系的社群媒介裡,也都屢次展現。不同的是,這次攝製組的同學大部分是今年四年級的應屆畢業生,頗富情懷。其中有兩位具備拍攝電影的專業技能和經驗,從編劇到演出,全部由學生們操辦。
「讀中文系沒前途?」「新加坡華文不重要?」影片從五個角色引發了一些話題,自我解嘲,以及自我顛覆,試圖和觀眾一起思考,得到了熱烈的回應,我看著看著,也笑出了淚花。
影片完成時,恰好是大學開放日(Open House)的前幾天,於是我們在片尾加上了歡迎大家來校園參觀諮詢的文字。
我在大學開放日在中文系的櫃台前「站崗」過好多年,注意到逐年的變化。最鮮明的是:無論是學生,還是家長,提出的問題從「中文系都學什麼」,轉向「中文系畢業後做什麼」。
關於「中文系都學什麼」,最擔心的是要學古文,要背誦很多很難的字詞詩文,要記得中國所有朝代的歷史……。也就是說,大家關心的是南大中文系的「產品」,以及使用、操作「產品」的方式、過程和「親善度」。
「中文系畢業後做什麼」的疑慮,則是朝「產品功能」的方向發展。通過四年的訓練,一個中文系出身的青年,能在哪個職業領域派上用場?
照理說,在設計產品時,就應該構想產品功能,但是南大中文系的課程包含古今中()(東南亞),兼俱語文史哲,產品和功能之間並非直線的關係,用孔子的話來形容,叫「君子不器」──我們培養的,不是像器具一樣,有限定用途的學生。我對解說產品駕輕就熟;對描述產品功能嘛,稍有障礙。
因為缺乏很多不同類型的職場親身經驗。我做過的工作,都不出文化、教育、傳媒、藝術、出版,這些都是想當然爾的中文系畢業生出路。如果對方問我出路的問題,而我回答的是這樣想當然爾的答案,不但像是廢話,我自己也不會滿意甘心的。對方問我,就是想要得到超出預期的回覆,否則不必特意光臨的。
我認為,還有許許多多我們目前不曉得的工作和職業隨著世界的變化而將陸續出現。僅僅互聯網電子商務,就需求大量善於文字發想的人才,中文系正是提供人才的來源。
於是,我改口問對方:「你想做什麼?」從對方對未來的想像,反思我們的產品和功能,以及可能擴充的服務。
哈佛大學教授霍華德.加德納(Howard Gardner)在1980年代提出了多元智能(Multiple Intelligences)理論,他曾經指出未來人才最重要的四種關鍵能力:解決重要問題、問出好問題、創造有趣的作品,以及可以和同儕相互合作的能力。這四種能力可以概括為「思考判斷」和「創意執行」。什麼是「重要」、「好」的問題?甚至,什麼是「問題」?便要靠思考判斷。人文學科研究理解的,主要就是「人」,就業市場中服務的也是「人」;而在競爭狀態下勝出的,即是憑藉創意執行,使用語言文字連結客戶端,全球除了英語,最大量的是中文。
換個角度想,換個角度看。平時很少走到辦公室大樓前的草坪,想到新書《南洋風華》裡有一張蘇雪林站在南洋大學建校紀念碑的照片,便走下去看。以後此處將會改觀,我隨手拍下了照片。照片裡,枝葉掩映,南洋大學建校紀念碑被石塊護衛著,草坡上「自強不息」「力求上進」的南洋大學校訓,只有望向華裔館才看得見。
我知道,天下的道路都是人為的,要緊的是「你想做什麼」。

(2016年3月1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