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25

兩本《全人矩矱》

柏林國家圖書館藏的善書《全人矩矱》

新加坡國家圖書館藏,基督教教義《全人矩矱》
1836(清道光16)新加坡堅夏書院刊印的《全人矩矱》,是新加坡國家圖書館現藏最早的本地出版華文古籍。《全人矩矱》,很奇特的書名,尤其「矩矱」(jǔ yuē)兩個字少見,意思是規矩法度,什麼「規矩法度」呢?是法律條文嗎?
出版《全人矩矱》的「堅夏書院」是1834年美國國外傳道聯合會美部會(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s)在新加坡成立的印刷所,主要印刷向華人宣揚基督教和傳布世界知識的中文書籍,當時的負責人是帝禮士牧師(Ira Tracy1806-1875)。
既然如此,《全人矩矱》應該就是基督教的書籍。可是這樣的書名,怎麼看,都相當古雅,使人想起《莊子.庚桑楚》的:「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意思是:能夠順應自然而又善於應對人世的,才是「全人」。《全人矩矱》,不會和道家或道教有關嗎?
受到好奇心趨使,我開始讀《全人矩矱》,流暢樸實的文言文,全書共五卷,分別是善德願、神訓、救世主、律例之解,以及禱儀。作者署名「愛漢者」,就是19世紀周遊於荷蘭、印尼、馬來西亞、新加坡、中國大陸、澳門和香港的普魯士傳教士,也曾經從商的郭實獵 (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 1803-1851,又譯為郭士立、郭實臘)
關於郭實獵其人其事,以及他的譯著作品,研究的學者不少。最近莊欽永博士的大作《無上文明古國:郭實獵筆下的大英》,對於郭實獵小說體和散文式的兩本《大英國統志》有詳細的考索和校注,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郭實獵通曉漢語和潮州話,他的中文著作豐富,僅同在1836年堅夏書院出版的,就有《正教安慰》、《救世主耶穌之聖訓》、《耶穌神績〔蹟〕之傳》;1837年出版的,則有《救世主[耶穌]言行全傳》(作者署名「善德」,即郭實獵)。和這些書名比起來,《全人矩矱》非但不直白,而且文人習氣濃,我的直覺是:《全人矩矱》不是郭實獵自創的書名,它有一個仿傚或參照的對象。
果然,順著朝道家道教的聯想調查,在《藏外道書》的叢集裡,我找到了同名之作,作者是生於乾隆7(1742)的常州人孫念劬。孫念劬.初名烈,字述甫,著有《潔齋詩草刪存》,並有《孝經彙纂》、《般若心經彙纂》、《金剛經彙纂》等書。嚴格說來,孫念劬並不是個單一的道教徒,他所編纂的書,包括《全人矩矱》,都屬於勸人為善,修身齊家的「善書」。
孫念劬的《全人矩矱》初編成於乾隆55(1790),全書分為四卷:經訓必讀、勸孝集說、勸戒彚抄、功過格彙編。他在弁言裡開宗明義說:「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也者,別乎物而言也。」他引用了朱熹、張載、孟子、佛經的話,強調人身難得,人和禽獸的差別在於秉氣不同,必須「備五倫」、「兼四德」,才是「全人」。
孫念劬的《全人矩矱》本來通行於江浙安徽一帶,嘉慶5(1800)在廣東有嶺南再刻本。郭實獵一定讀過孫念劬的《全人矩矱》,同名的兩書,封面形製一樣,內文的版式相近,更重要的是,他化用了一些孫念劬《全人矩矱》的內容,做為基督教教義的背景或延伸。
郭實獵《全人矩矱》第一卷〈善德愿〉,首先說:「人受性於天,五常之德皆全。」和乾隆57(1792)盧文弨(1717-1796)為孫念劬的《全人矩矱》序言所說:「人受性於天,五常之德皆全而有之」完全一致。不同的是,盧文弨接著說「()非若角觡毛羽之倫之僅得其偏也」,認為「全人」要「才全德備,學充養優」;而郭實獵則轉到原罪論,指出:「只因人之始祖罹罪網,自取咎戾,惡遂流行。」
再如談真道、談感應、談行為規範,兩本書都有同樣的文字和不同的指向。天主教和基督教借用漢語的詞彙和概念來陳說教義其來有自,我發現兩本同名異書不過是聊備一格。
往深裡想,「為善致和」是宗教的共通性,在彼此尊重的前提之下,無論我們讀的是哪一本《全人矩矱》,要緊的是珍愛生命,發揮人的品質。

(2016年 2月 2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02/12

猴囝仔


福建話叫調皮搗蛋的小孩「猴囝仔」,你看他蹦蹦跳跳,古靈精怪,真像隻小猴子!有時大人被弄煩了,會生氣罵道:「猴死囝仔!」
但是大人通常對再怎麼無理取鬧的孩子還是很寬容的,而且越年長的老人家越疼愛猴囝仔。先父在世時,勸我別嚴厲管教孩子,總是說:「他還小,小孩子皮嘛!」我不服氣,頂撞道:「我們兄弟姐妹小的時候,你還不是說打就打,說罵就罵?」
猴子比猩猩個頭小,就顯得年輕,顯得毛躁,就算被人豢養,還是不脫野性。我讀的女子中學,校工伯伯養了一隻猴子,牠只聽主人的話,太撒潑時也會討打。我們有時經過牠,沒留神接近了,即使被栓著,牠還是冷不防衝過來掀我們的裙子!聽到我們的尖叫聲,校工伯伯從屋裡鑽出,哈哈大笑。有同學罵道:「猴死囝仔!」我說:「牠本來就是猴仔!」
雖然猿和猴是兩種不同的動物,讀到李白詩「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腦海裡浮現的,還是猴子的形象。1997年趕在三峽大壩興建完成前想去看白帝城,行程先去了都江堰,路旁有人賣水果,同車的一對東北母女買了一袋,我問說:「這是什麼?」女兒大約十七八歲,說:「獼猴桃。」
獼猴桃?沒聽過。
我問小販:「這是奇異果(Kiwi)吧?」
中年男子小販一口煙吸過多的黃板牙,道:「不是,是獼猴桃。」
我捏了捏那水果,硬梆梆的,不是奇異果,我吃過的奇異果都是軟軟的。我拿起獼猴桃嗅了嗅,嗅不出氣味,奇異果有一股酸香的。
於是我也買了一袋。
後來去峨嵋山,地陪說山上有猴子,會向人乞食,還會拉人背包和眼鏡。同團的人不知怎的,都很興奮,拼命要爬上山去看猴子。我坐在涼亭裡等,旁人都問我幹嘛不上山?我說:「猴子有啥好看?動物園裡有的。」皮猴子我是領教過的。
「這裡看猴子不花錢哪!」有人說。
那一次旅行,每到一個景點都有小孩子來兜售紀念品小玩意兒。起初我買了一兩個,只要看見成交,四面八方就有更多的小孩飛奔來纏著我賣東西,團團圍著我寸步難移。我隻身擋不了,只好躲逃,甚至被追著跑,倒像是我做了什麼壞事似的。
到了小三峽,小舟擱淺在溪中流,我們被困在船上動彈不得。附近放眼望去杳無人家,卻有一群孩子湊向我們。他們赤裸瘦骨嶙峋的上身,僅著短褲,站在水裡,一手把著我們的船舷,要我們買他們另一手裡握著的,叫做「菊花石」的化石。那石塊像個中餐盤般大,表面灰黑色,部分灰白色的紋理,像是菊花瓣。叫價100元人民幣,我有些心動,但是這樣大的石塊,我怎麼帶回台北?
我說:「你這塊太大了,我帶不了。」我接過沈墊墊的石頭,一隻手還有些拿不穩。
那男孩聽了,搶回石頭,鑽進水裡,拿起一塊手掌大的給我看,也說是菊花石,要價50元。我說,還是太大。
他又鑽回水裡,拿起另一塊掌心大小的,說:「這塊行了吧?10塊錢。」
這可真是東坡先生說的:「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呀!這大大小小的石塊,就直接朝水裡一抓,撈上來就是一百五十的,也太容易了吧。
「容易?」他朝水裡啐了一口,說:「妳下來撿兩個我看看!」
明知我困在船上,敢情是朝我叫板?
近年去大陸次數較多,但少見景區糾纏觀光客的「猴囝仔」了。我那一袋從都江堰一路巴巴地行過三峽,搭乘飛機從武漢經香港偷偷帶回家孝敬父母的獼猴桃,原來就是又酸又澀的奇異果!
至於我家的「猴囝仔」,長得高大雄壯,早就不屬猴了。我拿出印有陳文希一雙紅猿的新加坡幣鈔票,說:「今年是猴年,你記得以前我講過《西遊記》裡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你看新加坡的鈔票上也有……」
「好啦!好啦!」他揮揮手,說:「知道妳是博士懂很多啦!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哎,還是「猴囝仔」。

(2016年 2月1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