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28

鍾梅音的天堂歲月



鍾梅音繪「天堂之鳥」。余令恬女士提供

我愛新加坡,正因為這個國家雖然建在都市裡,可是街上有樹蔭,鬧市有野趣。      ─鍾梅音(1922-1984)

19695月,作家鍾梅音女士從台灣移居泰國。和她1948年隨夫婿余伯祺先生從大陸遷徙到台灣一樣,這位以家庭為重的賢妻良母,再次因丈夫工作的異動而轉換起居空間。不同的是,她開始了長達13年的異國生活,其中有八年多在南洋。
在泰國兩年三個月後,19718月,鍾梅音再隨夫婿移居新加坡,其間曾經遊歷馬來西亞,19777月移居美國。
鍾梅音熱愛南洋,早在1952年〈我的寫作生活〉一文裡,她便對南洋充滿想像,她嚮往「曼谷、吉隆坡,這些整年開著四時不謝之花的熱帶天堂」。八年多的南洋生活體驗,她形容為一生中的天堂歲月。「天堂歲月」也是她的一本書名。
如果說閱讀旅遊文學是張開面向世界的眼睛,鍾梅音和三毛是我的兩位啟蒙者,一位望向文明勝景;一位探密原始荒野。鍾梅音在1960年代環遊世界80天,寫下了《海天遊蹤》,在那個環台灣島旅遊都算隆重大事的時期,《海天遊蹤》裡豐富的知識,有趣的見聞,激發了多少像我一樣好奇的讀者的旅行夢想!
我比鍾梅音晚移居新加坡35年,重讀她書寫南洋的文章,她對南洋生活的全心投入與文化認同,35年後新加坡的「變」與「不變」,相映成趣。她盛讚李光耀先生治國有方,新加坡的組屋制度良善,值得台灣學習。在新加坡建國十周年,她對新加坡的進步發展寄予殷切祝福,對新加坡的文學繁榮抱著很高的期望。
一向被外人批評的「新加坡式英語」,以及「半調子」文化,她都很欣賞,她說:「新加坡人喜歡這種特別的Accent,似乎無意,也不可能,甚至根本不必要改過來─改得像誰呢?英國?美國?為什麼要完全像別人呢?新加坡就是新加坡,這是鄉土的標識。」「說到文化,有人批評不中不西,又中又西,沒有個性。我卻以為這『不中不西,又中又西』,正是新加坡文化的個性,事實上他們還混合著印度和馬來西亞的影響。」
溫暖的南國,合適游泳的氣候治療了她的氣喘宿疾。她在聖公會教堂受洗,成為虔誠的基督教徒。教會和游泳池是她在新加坡的另兩個家,她拜畫家陳文希為師,畫室也是她經常出入的地方。寫作、習畫、唱聖歌、鍛練身體,這些活動之外,更令我佩服的是她徹底實踐「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年近五十歲,學習英語和泰語,不但在日常生活使用溝通,還能從事兒童文學的翻譯工作。
翻閱鍾梅音譯著的《紅山》及《皇冠的奇蹟》,我還發現了新加坡式的簡化字。比如「要」字寫成上「又」下「女」;「獅」字寫成左「犭」右「西」,「信」字寫成左「亻」右「文」。歷史的痕跡鮮明。
因緣際會,承蒙曾慶華(Tom Tseng) 牧師介紹,我聯繫到了鍾梅音的千金余令恬女士。余女士告訴我,她記憶中的母親是:「她自小好學不倦,很有毅力,在泰國時學習英文和泰文,非常努力。她看上去很有風度,高貴而謙和。在新加坡時,和鄰居相處融洽,和當地的藝文界常有往來,交流活動。」余女士的父親於去年12月去世,追思禮拜上,懸掛的是母親畫的「天堂之鳥」。
不久,余女士寄來「天堂之鳥」的照片。那是南洋常見的植物天堂鳥,設色明朗,莖葉如有微風吹拂,充滿靈動活躍的生機,宛若鍾梅音天堂歲月的懷想與紀念。


 (2014年6月2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4/06/13

偷夢者的告白


2014年 6月 1日於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 (符詩專攝)

詩之於我,是非常私密的語言。
在眾人面前公開讀自己的詩,心中忐忑,好像是鼓起勇氣向暗戀許久的對象告白。
531日中午,和新躍大學符詩專教授去機場接鄭愁予老師夫婦。他們風塵僕僕,前一天才從湖北宜昌坐了四個多小時車到武漢,自武漢飛回台灣。在桃園機場附近過夜,再搭乘一早的航班來到新加坡。前往餐廳的車上,我拿出南大中文圖書館的《鄭愁予詩集》請他簽名,那是香港科技大學鄭樹森教授的舊藏,1973年版的老書。兩「鄭」同「書」,或有別趣。
午宴席間,「讀鄭愁予的詩長大」的新加坡詩人們,猶如回到了少年時代,現出了「粉絲」的「原形」。潘正鐳先生拿出「海外孤本」─1972年商務印書館版,鄭愁予的《衣缽》,請詩人簽名。我們啜飲著鄭愁予帶來的濃情厚意,那一罈隨著他旅行,從金門坐船渡過台灣海峽到廈門,行經長江,再飛回台灣,又越過南中國海,終於降臨新加坡的陳年高粱酒,令人身暖心醉。
「島嶼.文學.影像」的活動緊湊,杜南發先生從「島嶼」意象談到孤獨、漂泊與追求,這正是藝術創作的動力和人生的境界。我請鄭愁予老師讀他膾炙人口的詩─〈錯誤〉,他沈渾溫朗的嗓音娓娓唸出:「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全場兩百多位觀眾屏息靜聽,好一會兒,才響起掌聲。
新加坡之行匆匆五個小時,鄭愁予老師被接到海峽對岸的新山南方大學學院。我陪同的這三天期間,聽過他三次朗讀〈錯誤〉,或許環境氣氛不同,回味起來,覺得在新加坡初次聽到的感受最為強烈。過去想像的詩意畫面,有了詩人的聲音融入,情韻深切。
雖然鄭愁予老師強調〈錯誤〉藉著古代閨怨詩的形態寫家國之思,和我一樣在青春藝文萌動時讀這首詩而綺想聯篇的人還真不少。羅伊菲女士中學時寫的小說《永遠的微笑》;友人柯思仁的第一本書就叫《達達蹄聲歸來》;我的第一本小說《踏花歸去》,也隱含了〈錯誤〉的丰緒。
承蒙南方大學學院資深副校長王潤華教授不嫌,邀我參加該校第一屆南方詩歌節。我本想既然陪同鄭愁予老師夫婦前往新山,理應為獲得詩歌創作比賽的桂冠獎得主鼓掌,便欣然答應。豈知竟有榮幸也在詩歌節「獻聲」,讀自己的詩。
12歲開胡亂塗鴉,暑假住彰化外祖母家,終日閒晃,在舊日曆紙的背面寫童話,一隻鄉下公雞去台北流浪的故事。零零星星,也寫起不知算是詩還是不成曲調的歌詞。初中時書包裡總有一本小冊子,繼續寫,「少女情懷總是詩」,「為賦新詞強說愁」。另一本尺寸稍大的作業簿寫小說,讓好同學傳閱;詩冊卻像寄不出的情書,只敢獨賞。
不可告人的詩/私情,一直在我的書寫最底層,喃喃自語。我很少發表,更沒妄想列於詩人之林。
南方詩歌節裡,交響著華語、英語、馬來語、淡米爾語的韻律節奏,即使聽不懂,做為共同名字的「詩」,是那麼生動感人。
我硬著頭皮輕輕唸出我的詩─〈偷夢〉:
我進入你的夢中
偷走了你的夢

夢中的你
正穿越一個個房間
尋覓我

我在你身後
幾度忍耐
呼你的名
拍你的背
──是你在找我嗎?

還是  我進入了   偷來的
你的夢中
等你
轉身來看我?
鄭愁予老師後來告訴我:妳的詩在所有的節目裡顯得很別別致。男性的詩,是馬字邊的「驕」;妳的是女字邊的「嬌」。像李清照的詞─嬌,而且帶點兒俏皮,真情流露。
偷偷寫詩作夢的我,陶然於告白後的羞怯。

「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 黃昏裏掛起一盞燈」,生命旅途的野店裡,「有人交換著流浪的方向」─以「詩」照亮。


(2014年6月1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4/06/02

寫的人比讀的人多


"Loud Sparrows: Contemporary Chinese Short-Shorts" , edited by Howard Goldblatt, Aili Mu, and Julie Chiu. Publisher: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October 24, 2006)
其中收錄我的幾篇極短篇小說英譯


和台灣的出版社聯繫,社長說:「文學出版事業蕭條,寫的人比讀的人多。」

什麼時候,寫作如此興盛了?

人人都可以寫,可以出版,二十世紀以來,沒有如此蓬勃過。
有了網路博客,有的人發佈日記;有的人公開照片、影音,原本屬於私領域的事,都能夠群體共欣賞。以前認為出版書籍是很了不起的,沒有書寫的功夫和廣博深刻的見地,不可能出版。出版造成讀者效應,便會成為「名人」。

如今,出版之前最好先「出名」,名人的大小事都有人想知道,這叫做「公眾人物」的「公眾吸引力」。有了公眾吸引力,出版什麼都可能賣錢。書籍不但是商品,也是消費品,甚至消耗品。在有限的居家空間裡,愛書藏書是奢侈的行為,如果是所謂的「休閒書刊」,幾乎沒有收藏蒐集的必要了。

所以,把書寫當成嚴肅的事完全是老派的觀點,把寫正確的字當成文化水平的象徵更是古板了。在網路語言裡,文字是為了「達意」,意思到了,別人能懂得就好,同音字、形似字,乃至於符號圖象,能夠表意的就算數。而且越口語,越淺白越好接受,這真要拜五四新文化運動之賜,讀寫能力普遍化,才造就了許多能寫、愛寫的人。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胡適、陳獨秀等人倡導的白話文寫作當然是成功的。不過, 白話文真的是「我手寫我口」嗎?朱自清、聞一多、徐志摩等人,其實在努力揣摩白話的「美文書寫」,也就是一種近乎口語,帶有修辭美感的「白話書面文」。

這種「白話書面文」的許多語彙根植於古典,融合化用成語、詩詞,成為可誦可讀的作品──但有的人嫌它做作,譏之為「文藝腔」。即使叫人不必讀中國書,尤其不必讀中國古書的魯迅,也是在傳統文化藝術的滋養中成長。五四時期的文人都能做文言文、寫舊詩,那是他們為學的基礎。我以為,從他們的學習歷程看來,寫白話文和新詩是更有挑戰性,也更不容易的。

余光中、張曉風等作家念茲在茲的「國文淪喪」,不僅僅是語文教育、教材的問題,世界的趨勢,都在傾向輕薄短小。作家以寫長篇小說為考驗及確立個人的寫作地位,但是放眼書店,除了武俠小說,連長篇的文藝愛情小說恐怕都乏讀者問津。一看到厚如磚塊的鉅著, 許多人都避而遠之,說沒時間讀完,看了很累。

不是說輕薄短小就價值低落,如果滿紙贅言廢話,還不如長話短說。我寫極短篇小說,也嘗試用精簡的文字練習小篇幅的文體,有幾篇被翻譯成英語,收錄在"Loud Sparrows: Contemporary Chinese Short-Shorts"(喧鬧的麻雀:當代中國極短篇小說)書中,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

這是講求效率和迅速的時代,花三十頁酌磨一個場景,一段情節,變成讓人不耐煩的閱讀過程,我們總想快快翻到結局,這樣就表示我們讀過了。畢竟,這還是「有讀」的。大家的發表慾在網路、在媒體施展身手,大家都能寫,但是不一定讀別人寫的內容。

如果把書寫比擬成說話,那麼就是說的人多,聽的人少,自說自話,各說各話,不太關心別人說了什麼。自己說的話,想讓別人聽;卻不愛聽別人說了什麼。經營出版社的人當然要大嘆「五()窮六絕七上吊」,擔心虧本垮台。可是想出版書的大有人在,誰來出版呢?名人總歸是少數,大部分的寫作者怎麼辦?

以前詩集被說成是「票房毒藥」,詩人往往自費出版。現今,懇求出版社出版而作者出資的,還有學術書籍。學者之中也有名人,未成名或是成不了名的作者,為了得到認可,有工作崗位的現實需要,不得不加強出版,這行業也是「寫的人比讀的人多」。有的學者著作產量高,但是不看別人是否寫過,不管相關論題的過去研究成果,一味閉門造車,學術又是很「小眾」的「圈內人」範圍,用收費出版的方式,至少應該可以養活出版社吧。

網路上以「點擊率」為評估,不管寫什麼,仍像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比讀者還多的作者,都在期待知音。


(2014年5月3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