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9

要臉?不要臉?




「你可能認識的人」,出現了她的名字和照片。
我知道已經來不及認識她,還是看了她的「臉書」(face book)
「當黑暗驟然而降時,有什麼方法可以抵擋呢?請大家幫忙告訴我方法,謝謝!」
她的朋友回答:「開燈就好了!」
可惜,這一盞燈,終究沒有開。
那是她的最後一則臉書「po文」。
不到一個月後,她選擇了離開。
她的臉書上,新生的是惋惜和悼念的留言。
臉書提醒我,我久未聯絡的友人正在找我。臉書也替我發掘「你可能認識的人」,無論他/她的肉身是否還存在於人間。

「要『臉』()?還是不要『臉』()?」我曾經和朋友討論。
我的朋友反問我:「妳覺得,怎樣才算是『朋友』呢?」
同學、同事、同行、同好…在我的生活範圍裡,與我相「同」的,可能不少,但是,那些是我的「朋友」嗎?
我的朋友說,「認識的人」、「熟人」和「朋友」不一樣。在你的交際網絡裡,總有疏密輕重。在人生的低潮時,能義無反顧支持你、體貼你,對你展開雙臂、伸出援手的,才是「朋友」。
可是,你的朋友,不必在臉書上。「臉友」,只是一種狀態。
我想了想,沒作聲。

畢業和即將畢業的學生,紛紛來詢問:「老師可有facebook?
我說:「你們曉得我的電郵,可以隨時寫信聯絡。」
學生說,那和電郵不一樣,facebook能夠即時互通消息,知道彼此的動態。
「動態」?
我的人生,如果有什麼必須昭告的「動態」,該知道的人,總會有接收的管道吧?
學生不依。
忙碌是最好的搪塞藉口。
學生還是不依。說:「如果老師沒時間管理facebook,我們來幫老師開一個,老師想去逛逛,就去逛逛。」
這番盛情,和「原來facebook的主人也可能不是本人」的恍然大悟,讓我意識到:再怎麼樣對電郵信箱裡飛來的「facebook邀請信」視而不見,遲早,我,或是我無法一再婉謝的「我的代理」,會出現在facebook的空間裡,以「我」的名義或面目和世界交朋友。
黃仁宇教授在他的《關係千萬重》書裡,指出古今中外的偉大文學作品,不外發揮三種關係:「生死關係」、「經濟關係」和「性關係」。這三種「關係」,也可以說是人與人連結的重要依存。
在現實的人際網絡裡,生理、心理和社會的需求,讓我們和他人發展出這三種關係,而這三種關係,是基於我們大致知道對方的「某一真正的側面」。那些「某一真正的側面」和我們自己「某一真正的側面」重疊,於是有「同」,於是關係建立。
然而,當我在我的facebook收到許多交友邀請,一頭霧水時,我和那位討論「要臉不要臉」的朋友說出了我的疑惑:「他們是誰?他們真的認識我嗎?他們怎麼找到我的?」
「連結。」他說:「妳一旦上了facebook,天涯海角的人都有可能經過網路,和妳取得連結。而且,知道妳和誰連結。」
「交友邀請」有各種真真假假的名字。有一位遠在荷蘭,懂得法語和西班牙語(沒有中文和英文?)的洋人(?用洋名字),我真奇怪他(?)怎麼會想和我做「臉友」。
臉友A今天的早餐是黑米粥和水煮雞蛋。
臉友B養的鸚鵡為他回應所有的生日祝福。
臉友C每晚寫心聲告訴母親他是男同志。
臉友D是名牌精品女王。她po的圖文後來受到「炫富」的留言圍堵。
臉友E的政治狂熱,在他支持的候選人落敗後點燃成怒火。
臉友F把他的臉書當成連載他小說(自傳?)創作的平台。
……
王爾德說:「Give him a mask and he will tell you the truth.」這些臉友,是把臉書當成自己的面具,意圖暴露真相?還是樂於其中的角色扮演?又或者,我認識他們的「某一真正的側面」,才是他們的面具?

「別在那上面和人打情罵悄。」我的朋友說:「天天要『臉』,拉拉雜雜寫些芝麻綠豆,會漸漸變得『不要臉』,什麼都敢,什麼都想和人『分享』。」
我覺得這種想法未免小題大作,把沈迷於臉書,時時用手機查閱臉友動態,上傳個人訊息的「低頭族」說成「自戀狂」。
「妳會愈來愈喜歡那些替妳按『like()的人。妳說什麼,都有人叫好,那是虛幻的『自我感覺良好』。」
我不服氣,反駁他:「你沒玩過臉書,危言聳聽。」
「我要臉,所以不要『臉』。」他說。

好吧。有這麼強硬的朋友。至少我看到的,是他真實的臉。

(部分內容刊2012年4月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2/04/11

病幻




我一定是病癱了。
病得產生幻覺,視茫茫,頭暈暈,不知道自己吞下了什麼東西。

主持完一天的研討會,包含籌辦的過程裡連續積累的疲憊,在第二天的整日昏睡中並沒有解除。
而且愈睡,愈想睡。
不想起來。想不起來。我最喜歡的家俱就是床。
明明睡得香香的,喉頭卻是乾澀澀。
懶得喝水,繼續睡。
翻個身,換個姿勢,喉頭卻不讓我安眠。
發癢。
咳咳,咳咳咳。
總之,是應該喝水。昨天講了太多話,喝的水不夠揮發的口水。
夢遊似的,咕嚕咕嚕一杯水。
不行。
回到被窩還是咳咳咳。
掙扎著再咕嚕咕嚕一杯水。
好些了。
半夜,咳醒。
這是發病的前兆,一旦咳深了,得拖好幾天。

天亮。明智抉擇,吃藥。
吃藥的效果頗佳,讓我更「名正言順」,昏睡。
睡了醒,醒了吃,吃完東西吃藥,吃了藥,想睡。
藥效大概可以維持幾小時,然後咳嗽就像趁貓兒不注意,溜出來撒野的老鼠,亂竄。
原來,生病和生氣一樣,也要體力。
沒力氣咳嗽。
我真想把喉嚨掏出來,放在水龍頭下沖洗!
掐住脖子,如果窒息了,會死吧?死了就不會咳個不停,好煩!(什麼恐怖的念頭?)
咳得不能睡,趴也不是,躺也不是。
頻頻看手機,幾點了?
手機真是好玩具,讓我轉移對病體的厭惡。
我的臉書朋友,24小時無休啊!一直有新的訊息和留言。

三天吞完了一整盒咳嗽膠囊,竟然還好不了,可頑強的病!
不能再待在家裡,該補充冰箱的食物。
即使難吃,憑著那「台灣牛肉麵」的招牌,姑且一解鄉愁。
吃不到美味食物的後果,就是想藉別的食物,掩蓋那不舒坦的味覺記憶。
從台灣進口的零食,總不會欺騙我的感情吧?
別問我為什麼「國貨商店」裡會賣台灣零食。「國貨商店」裡也賣日本和韓國的食品。
很久沒逛這家店,一進門,滿滿好幾櫃架的各色成藥和補劑。
既然咳嗽膠囊沒根治好,我來吃個止咳化痰的口含錠好了。
一排櫃架裡,剛好有一個缺角,那是被人光顧了的「遺跡」。
應該就是這款有效。
我順手把藥盒扔進購物籃。
一結完帳,打開紙盒,裡面好幾小包和紙盒印了同樣圖案的塑膠袋。
一次口含四粒。
好,打開塑膠袋,倒出四粒。
很像「仁丹」,有中藥的味道,還加了點鹹味。我以為內有橄欖,紙袋上的成份標示沒寫有橄欖。
就當仁丹含著好了,有薄荷,暫時可止喉癢。

一夜半睡半醒,看臉書。咳嗽眼見又要排山倒海攻來,倒出我的仁丹,鎮住!鎮住!
迷迷糊糊,吃完了一袋。

又是新的一天。
從皮包裡拿出止咳丸的紙盒──這是什麼?
「五蜈蚣標?」
泰國製造?
我為什麼會以為是「鳳凰牌」?旁邊賣的是「白鳳丸」嗎?
那個被蜈蚣圈圍住的人頭像,好怪異,1920年代的感覺。
可是我昨晚買的時候,根本沒看見那上面有個人頭像!
很噁心的,我最不能忍受這種惡蟲!
「國貨商店」裡的「國貨」,還有泰國貨啊!
世界大同了。
我被我的咳嗽打敗了。
我要吃「五蜈蚣標」止咳丸,惡毒且醜陋的圖案,我的手指甚至不想碰到牠們。
幻覺,幻覺。
我幻覺裡的鳳凰,可會飛來拯救我呀!

2012/04/08

最後一課




(齊邦媛老師簽名贈書《一生中的一天》)


「這是我大學四年的最後一節課。」
我聽了,心頭一緊。
在努力完成學期的總結時,一面要克制自己的情緒。我不是演員,也不是高僧,我太平凡,以為自己只要假裝不在乎,就可以撐得住。
傷口,即使結疤了,永遠是傷。你不去看它,它還是在。
這樣危危顫顫的一節課,對有的人來說,竟是她大學最後的課堂記憶,我怎麼能,讓她的記憶裡有不愉快的陰影呢?我們憑什麼,讓別人的人生歷程裡蒙上灰暗呢?

答謝同學們的配合,鼓勵大家好好準備期末考試,我在最後一節課唱歌給學生們聽,做為一門課的結束及祝福。
第一次唱的是「真心英雄」:「把握生命裡的每一分鐘,全力以赴我們心中的夢。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在學生的淚光中,我知道,研究單位不缺我一個學者,如果能為文化傳承盡一份心力,也不枉天生我材。
當時學生對我的期待是:「老師看著我們畢業。」
我沒有立即答應。
人到中年,要換一個國家,換一個工作,需要考慮的事,很多很多。
而且知道,要放棄的、要妥協的,也很多很多。
而且不能有將來後悔的藉口。

看著第一屆畢業,然後一屆一屆。
有一次在最後一節課「獻歌」,學生說:「好像要分別一樣。」
我很尷尬,雖然我心裡真的覺得,這課的最後一節,就是在教室的分別。偌大的校園,你我未必能再相聚。
我教的是古典文學,雖然已經努力盡量用聲光圖象分析文言,用現代的視角解讀古人,畢竟,古代不但是遙遠的異國,而且是怎麼想方設法都未必「穿越」得了的異國。說是「中華文化」,在此地也有如他者的距離。
學生上課聽華語(中文),下課說英語,寫電郵給我則中英文夾雜,早就習慣這種混搭。
必修的古典文學課,學生有120到150多位,一學期過後,如果他們不再選修古代文學課程,大學的「古代中國文學」到此結束。很可能,此生的「古代中國文學」學習也到此結束。
「快完了!快完了!」據說溥儀登基時,大臣這麼哄他。
為文言文困擾疲憊時,我有時也說:「快完了!大清帝國快完了!你們一定很希 望大清帝國快點滅亡,不要再唸古文古詩詞古戲曲了!」
還沒輪到上我的課的學生,聽傳聞說我在課堂上唱歌「道別」,問我是不是不教了?要回台灣了?
「今日脫了鞋和襪,誰知明日穿不穿。」
沒有哪一門課非由誰教不可。
人生也未必處處來得及說再見。

後來我很少在最後一節課唱歌,安排的「結束語」,圍繞著學生關心的考試問題:考幾題?題目類型?要不要背誦?重點是什麼?怎樣準備?
應付著學生的「考前猜題」,這教室的分別,升起的是絲絲擔憂的輕煙。走出教室,想到的是「任務完畢」。

我的最後一堂學校裡的英語課,是在研究所碩士班時。
大學規定研究生要必修「高級英文」,我們讀希臘悲劇,讀英美小說,學長學姐聽說我們寫”TIME”的讀後報告頻率比他們少,都說老師對我們很仁慈。
我喜歡”Oedipus the King”,印象深刻。我的”Oedipus the King”是被我的摩托車輾斃的。
那時我剛騎摩托車上學,經常摔車。”Oedipus the King”就是在信義路被彈出,跌落地面,再被我的車輪輾過,好不淒慘!
腿傷還可以靠長褲遮蔽,「書傷」就怕被老師看見。
因為字跡破損,我必須仔細地讀,反而愈讀愈有味。
教「高級英文」的齊邦媛老師溫文儒雅,記憶中的齊老師,總是一襲正裝,氣質出眾。
那天課後,突然下起大雨,我和同學在文學院廊下徘徊,遇見齊老師。
雨天留人,學期結束,我們盤算著暑假。
發覺齊老師一向的神采飛揚消褪了,是雨天嗎?老師有些落寞。
「今天是我最後一節課。」老師說。
我們沒有會過意。
老師說:「教書生涯的最後一節課。」
是嗎!?
駑鈍的我,毫無知悉,今天的課,和過往有何不同。
老師還是賣力地講解,生動地形容,勸勉我們不要放棄英文。
「老師今年退休了?」我們繼續問。
我說:「那我們是老師的『關門弟子』了!」我竟然有得意之色。
老師似乎被我們逗開心了,說請我們吃晚餐。
雨勢漸小,我們在校園裡的西餐廳,和老師聚談。
直到告別,我才意識到,我多麼不願意今天是「最後一課」。

後來有時還會和同學去看齊老師。
在齊老師寫《巨流河》的林口長庚養生村,陪老師吃飯。老師會向打菜的阿姨誇耀:「她們都是我的學生!她們是大學教授!」

一屆一屆畢業的,我的學生們,不知道你們還能記得什麼從我的課堂上學到的內容?歲月從我們的眼前走過,蘇東坡去世了,大清帝國滅亡了,不管怎麼樣在最後一課考前猜題,人生的考卷,沒有標準答案。

2012/04/01

走出龍世界





3月31日,時近清明,大雨滂沱。


去華僑中學禮堂主持「潘受百年紀念研討會暨展覽」。


感謝先前答應我會出席的朋友,都冒雨趕來了。


被老師安排來充場面的華僑中學學生,大約120位,很安靜,守紀律,排著隊伍進禮堂。560人的座位,多虧他們填補。


這是老舍和潘受都執教過的學校,老舍住過的宿舍「虎豹樓」,因「萬金油大王」胡文虎兄弟捐資興建而命名,就在禮堂旁邊,現在已經拆除。


前兩次去會場時,走捷徑,從圖書館後門穿過。今天該行「正途」,卻迷失於「正途」。


「來聽講座的嗎?」一位男士大概看出了我的慌張。

他找了學生來帶路,拾級而上,我問那位操大陸口音的高個子男孩:「被老師派來,今天也要聽講座嗎?」

他說是的。

星期六,下著大雨,八點鐘不到,不嫌煩嗎?

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習慣了!」

來不及問他:「你曉得今天的講座是什麼主題嗎?」禮堂就到了。

我謝過他,他說:「沒事兒!」

1930年代末期到1942年,這座禮堂裡,舉行過多場抗日籌賑演出。1939年,王瑩和金山就演過「放下你的鞭子」,讓郁達夫等南渡文人印象深刻。觀看表演的群眾裡,也有潘受吧。

二十分鐘的論文發表,只能交代重點,主持人兼掌控時間,自己也不能例外。我的結語是:「潘受自稱『海外廬主』,他心儀的『海內』,就是詩詞和書法。『海內存知己』,潘受的知己,有待你我。」

下午的座談會上,有學者提到,要讓潘受「走出龍世界」。

不算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龍世界」,指的應該就是中華或華人文化圈。活動贈送的禮物,是一個潘受墨寶的提袋,裡面有潘受詩選中英譯本,中文的部分,包括漢語拼音和注解、白話翻譯。2000年出版,當時部分中學的補充教材。

「走出龍世界」,是要讓不懂中文的人,也能感受和體會潘受的藝術成就,這是很高的立意。

近年來,聽多了「與國際接軌」的濫調,其實早就麻木了。傳統文學藝術不能接軌國際,就要走出去,讓外國人看見。

所謂的「國際」,就是西方,而且是英語的西方。

前幾年在香港開會,京都大學的韓國學者金文京教授,就大聲疾呼:「別再一直眼裡口中只有『中西』文化交流,是『中外』、『東西』文化交流,否則,我們這些東亞國家,就不在你們的文化交流範圍之內。」


比起西方,東亞文化間的交流自古以來就很密切的。現在,我們走出了「中」,就面向「西」,受到英語世界肯定了,才有自信。

先撇開「走出龍世界」的迷思不談。潘受的藝術成就,能否在「龍世界」立足,就學術研究的客觀立場來說,都還有待建構。

參加會議的海外學者和畫家,都是潘受生前的朋友,說潘受在中國名氣很大。社交場合的客套話和吹捧聽多了,不必斤斤計較;錢鍾書、俞平伯等中國名人讚譽潘受的言論,也要審視過潘受的作品,才能證實。

會議中,也有學者承認,潘受的研究,單單在新加坡,都還很缺乏。「走出龍世界」,畢竟還需要有路的方向。

那120位中學生,乖乖聽講。我有時望向他們,他們沒有不耐煩的表情。我由衷認為,即使只在「龍世界」,代代相傳,也可堪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