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k
你曉得我不熱愛買書,曾經幾次笑我:就這麼一點書,像是博士嗎?
從前還算是「文藝作家」的時代,有報社製作了「作家的書房」的專題,考慮要採訪我的書房。
我說:「我沒有書房。」
沒有只當書房的房間,化妝檯上琳瑯滿目,比書桌還豐富,書架也不可觀。蔓延到床上的書,不過是喜歡躺著看書的壞習慣使然。我沒有資格讓人報導「作家的書房」,頂多是見不得人,不便公開的「閨房」罷了。
不愛買書,不表示不愛讀書,博士學位當然不是拿假的,可真是拼了點力氣完成。何況,愛買書的人把書當寶貝收藏,也有人束之高閣,當室內布景觀賞的。
如今想想,不能理直氣壯說自己是「愛書人」,一個原因是經濟條件不允許,喜歡看的書太多,總不能全部買來,既然不願「顧此失彼」,乾脆能省則省。實在感謝小時候台北重慶南路上那些櫛比鱗次的書店,大大方方讓人「看白書」,老闆不但不會像現在新加坡的書店動輒把書密封起來,好像那裡頭有「兒童不宜」的內容似的,而且還任憑你從天明看到夜色昏黑。
這裡我真要再發點牢騷,不明白新加坡的書店是以什麼標準密封書籍。以前我真的認為是為了保護兒童和青少年,限制翻閱,後來台北有些便利商店把漫畫書也用透明塑膠紙封住,想來是因為漫畫很快可以看完,妨礙銷售。新加坡的書店密封書之多,讓人驚訝(不能說「大開眼界」,看不到)。有些很專業的書,光憑書名就令人卻步,恐怕好奇翻閱的人都很少,還煞有介事地包裝整齊,嚴如供品。我猜店家是以價格歸類,比如前幾星期在書店看到一本談北宋制度史的書,中國進口,原價不知多少(被貼住了),此間標售七十多元新幣。七十多新元的中國書,而且還是平裝本,不是彩色銅版紙印製,果然是「高貴」啊!真想偷窺一下,究竟內在有何神聖。
在台北「看白書」,遇到精采的內容,我見過有人當場抄錄。不過我臉皮比較薄,覺得老闆讓人白看他的書,已經功德無量,不好太把書店當圖書館。於是就努力記住,久而久之,也小有所獲。
說到圖書館,是養成我愛書又不必買書的另一個道場。小學生的我,每星期六下午去位於台北八德路上的圖書館聽「林姐姐講故事」。在等待「林姐姐」的時候,陸陸續續把整部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看完,那些精美的彩圖令我愛不釋手,有時也依樣塗鴉。
除了市立圖書館,還有一個要感恩的地方,是行天宮圖書館。我至今只要聞到薄荷棒的氣味,就會勾起中學時在行天宮圖書館和睡神搏鬥的回憶。不只在那裡讀書準備考試,還借閒書看看,調適緊張的心情。圖書館也有一些學術專業的書籍,就私人圖書館而言,規模不小;就宗教團體辦的圖書館而言,視野寬大,欽佩欽佩!
在江國香織和辻仁成合著的《冷靜與熱清之間》裡,女主角喜歡去圖書館借書,而不要擁有書。我一邊讀,一邊想:是啊!是啊!我就是這種人呢!
為什麼一定要擁有才能安心,才能快樂呢?把書買回家,沒有了借書期限的壓力,對於我這種懶散個性的人,正是「以後再讀」的絕佳藉口。書的最好歸宿應該是圖書館,讓想翻閱的人隨便看,而且有編號,有人專門管理,書的位置和出入都有記錄。
1990年首次去大陸,開始尋幽訪勝和採購書籍之旅。花了好多時間逛書店,好多銀子買書,好大力氣搬書、寄書,那時大陸的書價格便宜,(怎能想到十多年後,有一本七十多新元的地位!)我們總興奮地當起買書的大亨,感嘆著有錢買書,可惜沒錢買書房,成箱成箱的書漂洋過海寄到台灣,偏偏棲身之處窄小逼仄。
在研究單位工作,更是認為圖書館有責任提供最便捷的研究資源,而且果真也不負所託,買書和編目、上架都很有系統。我逐漸鬆懈,畢竟書商供應的書目和採購的效率比我個人到處打游擊強,況且研究室的空間有限,經常發生找不著明明擁有的書,只好臨時去圖書館借來的情況。早知如此,何必讓書籍淹沒我呢?不過當慣了買書大亨,尤其大陸的出版品有些物以稀為貴,難免還是猶豫要不要「出手」。學術研究人員吝惜買書,還是有點兒說不過去啊!
新加坡早被譏評為文化沙漠,先不管是否汙衊或偏見,市面上名為「書局」,文具倒比書多的「書店」比比皆是。考試用書和食譜、算命的書又占銷售書之大宗。就看書店對「名貴」書之小心翼翼,雖說可以把書拿去櫃台請店員拆封,萬一只看不買,不曉得會不會遭來白眼。早期在大陸買書,書平鋪在玻璃櫃裡,請店員取出,都會被問:「要買嗎?」言下之意,不買就不給看。近年來書店的服務態度大有改善,書價漲了,商品化了,不過買起書來舒服多了,這算不算一分錢,一分貨,一分服務呢?
出門在外,一切從簡,我只帶了少量的書來新加坡,每次返台「補貨」,到了要寫研究論文時,真的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了。學校的圖書館雖然日漸進步,藏書仍然遠遠不夠,極需向外求助。國家圖書館有丹下健三設計的宏偉硬體,無奈中文書竟然以中醫養生和中國的年鑑報告為收藏重點,令人好生失望!雖說有些不在書架上的「好書」另有地點保管,但是不能外借。公營的圖書館,外國人辦一張借書證一年為期是二十新元,如今要漲到四十多新元,所費不貲。過去一年憑著一張借書證,母子倆主要在三家圖書館看小說和漫畫,書蠻舊,幸好此地年輕人不喜華文書,我們反而「乘虛而入」,消磨不少時光。
專業的圖書館應該去國立大學,這所大學的圖書館是我遇過門檻最高的地方。一張入場證就是189新元,連該校的校友也要收136.5新元,圖書館在新加坡可不是公益事業,再說,新加坡有什麼公益事業呢?沒看到電視頻道老是播製慈善捐款晚會嗎?打電話捐款也要付給電話公司「手續費」,愛心是有代價的。
於是,為了作研究,拜託學生去國立大學借書。其中一本是1959年出版,郭沫若的《蔡文姬》,書裡的藏書章是1961年南洋大學圖書館,是後來被關閉後兩校合併,圖書館的收藏也併入了。
如果有好的圖書館,像我這樣的人可以節省多少居家空間?最近發現住處的書籍愈來愈多,書架已經容納不下,原來是圖書館不敷使用,不得不去書店找,能買得到就萬倖,應該感謝店家進口了這本書,還顧得了價錢嗎?
德國來的朋友到此地教書,租的房子家俱一應俱全,就是沒有書架。他說跑了好多地方買不到書架,恍然大悟新加坡人家裡可以沒有書架的。
送書給朋友或同行不如送給圖書館,要緊是開放的圖書館,便於讀者閱覽。我曾經在圖書館借到作者贈送給捐書者的書,上頭的簽名墨痕猶新。我送給老師的第一本小說集現在在牛津大學的圖書館,能被老師看重而躋身牛津大學中國學術研究所圖書館的藏書之列,我是深覺榮幸,並滿懷感激的。
和家裡人說過幾回,以後我死了,或者不必到那時,退休了,不再做學術研究,孩子如果沒興趣讀,我就把書全部捐給圖書館。近年來也有些學者如此處理,書也好,金錢也好,都是身外之物,書的最大幸運就是有欣賞它的讀者,而讀者最好的智慧泉源,還是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