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0

我迷惘的沉默和喧嚣 I am confused by the silence and noise

 

1992年我的课程表


从事教职34年,那天第一次和全班70馀位同学沉默相对。

“需要我把整首作品仔细分析的同学请举手”,我说。

没有反应。

“或者各位觉得已经能够掌握了,不需要逐句解释。我来补充一些知识点?请举手。”

没有反应。

“所以现在是怎样?”我抬起左手腕,看了一下手表。

没有反应。

有的人低头滑着平板电脑;有的人敲击笔记本电脑的键盘。而我,我还没有开始讲课。

我说:“所以,你们现在是在记什么笔记呢?”

我环视全场,目光和部分同学接触。有的呆呆地望着我;有的低下头来。

被分配到这个可以容纳三百多人的礼堂作为教室,我心里便犯嘀咕,这么大的空间,比例相对少的观众,首先气场便很难聚合。

第一天上课,我告诉同学们只能坐前七排的座位,而且尽量集中在中间的区块,走道左右两边区块的位子或许会有视线角度的差异,影响大家观看大荧幕。同学们勉为其难地从阶梯的上坡缓缓走下来。坐在左右两侧翼的人还是不为所动。。

第二周,第三周,每次开讲之前都要提醒同学们往前面座位移动,浪费了不少时间。我语重心长地告诉大家:集中坐,聚精会神,才不容易分心,能达到有效的视听观感,增进记忆。对于讲者我,也比较好和大家沟通,掌握大家学习的情况。

我放弃了。自作多情。

同学们只想作壁上观。我每一次极力地想从互动反应中适当地调整和加强解说的内容,大部分虚耗力气。

怎么会这样?

竟然重生初次教书时的气馁沮丧。

那时被分派教工学院的必修课大一国文。120多个学生只有零星的几位女同学。站在讲台放眼望去,我是沉在谷底的牧羊人。即使拿着麦克风嘶吼,无法抵挡那些雄性喉咙发出嗡嗡的交谈声。像是行驶进午夜隧道的卡车,起初是嗡嗡声,而后逐渐变成轰轰然,隆隆然。

我颓败地放下麦克风,留下背后继续的隆隆声,走出教室。。

到走廊尽头的教师休息室,给自己倒杯水,喘口气。

一会儿,班长来了。向我道歉,请我回去继续讲课。

热烈的掌声欢迎我回到教室,我只提点了两个字“尊重”。

尊重自己是来求学的。尊重眼前的老师,是来完成对任务的承诺。

我没有生气,只是失望,深感力不从心。

没想到三十多年后,班长保留了我的课程进度表和期末考的试卷,带来新加坡给我,重温那时的心绪。

“那时还年轻,上课很任性。”他说。

在妻子和两个儿子面前,拿出了《衣若芬极短篇》,回味和我共度的文学时光。泛黄的书页上,有我的题字和签名。记得我最后一次上课,期勉大家:即使是工学院的学生,最好维持阅读文学作品的习惯,让自己的心灵长保滋润。

是的。“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我刻意选了阿城的《棋王》作为课程的最后一篇教材,无论将来从事什么工作,记得“人还要有点儿东西,才叫活着。”也许支撑和证明我们活过的,不是忙碌衣食,而是个人的“东西”。什么“东西”呢?需要我们去探求和践行。

我再看了一下手表,望向分散坐在礼堂角落的同学们,说:“自由民主表现在出于个人意志的发言和选择。我请大家表达自己的需求,是希望提供能够对症下药的服务。因为你们是人,活生生在我面前,我在乎你们的感受。”

下课后,有同学在学习周记中回应我:“谢谢衣老师还愿意骂我们,因为大学了,我们都成年了,老师们也不会自讨没趣训我们。”

喧嚣和沉默,我还在迷惘着,即使自讨没趣。

 

2024119,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

 

2024/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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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个人啊!Someone come here!

 

韩国梨花女子大学校内无人便利店(衣若芬摄)

自助收银无人驾驶、扫码点餐、机器人运送来,遇到越来越多科技进步情况经常使我内心彷徨无助想大喊:“来个人啊!”

从前自己驾车时,从来不敢去自助式的加油站。知道自己面对器总是力不从心手忙脚乱生怕一个闪失把汽油加到了汽车以外酿成大祸。

投币式的自助洗衣机还行没有什么技术难度。倒是连在超市自己扫物品条码结账有时也会翻来覆去找不到该扫的条码。如果后头又有顾客在排队等待,我便更加紧张急切得东张西望希望有个职工过来解危

或许我被服务惯了吧?付费时不亲自经手不用大脑把信用卡交给柜台收银员刷了卡便拎着东西走。在忙碌的教学学术研论文和文学创作的喘息空档逛超市买东西是我暂时放空享受身心松弛的时刻哪里还会想要自己结账动手动脑呢?

偶尔收银员会和我闲聊两句推销一下身后正在促销的商品。在传统市场付现金,小贩抹去零头。朝购物袋里扔进一小块姜,就能让我高兴个老半天。人与人之间的交情,似乎超越了消费者和商家。这样的体验,在今年似乎越来越难能可贵了。

先是五月间,被住宿酒店的送货机器人弄糊涂了。虽然去年在德国,已经见识送餐的机器人微微颤颤运来啤酒。我好奇环顾周边的其他餐桌客人,有没有人给机器人小费?哦哦,好像大家也都很习惯,取了餐,连一声谢谢也不必说,机器人就自顾自地滑走了。

我想向酒店要一个信封,打电话给前台。前台工作人员很有礼貌地说:“马上送到。”等了很久,电话响了。我接起电话,无人应答。想大概是打错了吧?又过了好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接起电话,还是无人应答。我转身去洗了个澡,想起我要的信封怎么还没送来?再打电话给前台。

他告诉我:“已经送来了,但是你没开门。”

我说:“我没听见门铃呀。”

对方说:“我们让机器人给您送去了。现在再送一次。”

原来机器人不会按门铃啊。那连串的电话声是提醒我,机器人送货来了。我打开门取走机器人身上平躺的信封,一时不明白应该怎么样让他离开。

八月中旬,在日本住了两家饭店,都是采取自助办理入住。我依照过往的习惯,拉了行李到柜台。工作人员告诉我,要去机器上操作。柜台旁边,一排如洗衣机一般大的机器,面板上可以选择多国语言,主要是日语、英语、汉语和韩语。我愣在机器前,不知道应该在哪一个区块扫描我的护照。举手请工作人员过来帮忙。年轻的白皙脸上像是轻抹脂粉,他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每一步应该怎么操作。操作完毕,机器吐出房卡,就算是完成了。可是还没有到能进入房间的时间。我得去办理寄存行李。这一番折腾下来。不但没有节省我的时间,办理入住的机器和寄存行李的柜台距离有点远,反而增加了我的负担。

八月下旬在韩国开会,我被无人商店和自动贩卖机搞得口渴难耐,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住处是大学的招待所,在校园山坡顶高的位置,还没开学,我得到街上觅食。一边下山,想先找点喝的。转进好几栋学院大楼,一楼的自动贩卖机都找不到现金投币口。后来,终于在工学院问了经过的男同学,才晓得应该要刷信用卡付费。

我问他:“人人都有卡吗?”

他点点头说:“应该吧。”

吃过晚餐走出餐厅,突然下雨了。匆匆忙忙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回到住处。这才想起来,应该买好明天的早餐,于是再下楼。

说是24小时的便利店,竟然玻璃门深锁。幸好刚才溜达的时候,发现附近还有一家便利商店。走过曲折无人的暗黑通道,进了那家便利商店,选了面包和饮料,却找不到柜台结账的人。晚上1145分,我该在这里等看看有没有人?还是,干脆放弃呢?

“来个人啊!”我暗自祈祷。

 

20241026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