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6/29

卡蹓馬祖

北海坑道

想去馬祖看看已經想了好多年。

過去馬祖和金門被視為防衛台灣的最前線,實施戰地政務管制,當地居民要申請辦理證明文件才能出入島嶼,除非抽到服兵役的「金馬獎」,一般民眾很難輕易前往。

印象中,曾經看過一張印有「限馬祖地區通用」註記的新台幣紙鈔,幣值的周圍兩側都寫了「馬祖」,同樣是新台幣,這張鈔票在台灣卻不能使用。在台灣省長大的我,聽到報導「福建省連江縣」氣象,以為說的是大陸,結果指的是金門和馬祖。 大學時常去的女生宿舍餐廳老闆來自馬祖,說著我一點也聽不懂的福州話。從前工作的馬祖同事返鄉舉行婚宴,擺了三天酒席,陳年高粱酒不知喝了多少箱。我問他:「一頓喜酒不夠嗎?」他說:「機場大霧走不了,回家多待了兩天,繼續喝!」

我所知道的馬祖,總帶些與眾不同的異樣感。二十多年前解除戒嚴,開放觀光之後,老想著去遊玩,用馬祖的話來說,就是「卡蹓」。

這個因「媽祖」神明而命名的島嶼在閩江口外海,元朝時便有人居住。全境三十多個小島,居民主要住在四鄉五島,也就是北竿 、南竿、東引、莒光(東莒、西莒),戶籍人口約萬餘,但實際長住者不到六千人。在屬於戰地時期,駐軍最多高達五萬人,遠遠超過百姓人數。為了加強防守,馬祖居民組成自衛隊,男女都要操槍演練。在馬祖認識的小唐回憶那時的光景,覺得有苦有樂,就像民宅牆上嵌的精神標語─「軍民合作」,碉堡裡駐紮軍隊,碉堡上方是百姓住家。以軍人為顧客,島上的餐飲娛樂、交通運輸、物資補給,都為百姓帶來了可觀的財富。

「現在是自由民主了。」小唐說:「過去晚上七點宵禁,不可以出門,家家必須緊閉門窗,不能透一點光。」我環顧四周,難怪老房子的窗戶是木板製的。

「如果被巡邏的阿兵哥發現有光亮,會被勸說。太不守規定就要罰款。」她說。

我說:「萬一有事非出門的話怎麼辦?」

她說:「要去單位打條子,通過崗哨要回答當天的口令,不然會有危險。」

和金門一樣,馬祖和對岸也有類似「單打雙不打」的相互炮擊。時有傷亡。

「這樣豈不是天天活在恐懼的陰影下?」我彷彿聽見隆隆的槍炮聲。

她笑了,眼角擠出魚尾紋,說:「沒有收音機,沒有電視,村裡的人躲在防空洞裡,聊天,說好多好多的話,感情親密得不得了。和現在不一樣的。」

我們走進「北海坑道」。1968年北竿、南竿和東引同時執行代號「北海」的戰略計畫,開鑿專供游擊戰艇停泊使用的「地下碼頭」。據統計,馬祖列島至少有256座防空避難設施,包括防空洞、兩用碉堡、地下化工事及坑道,堪稱世界坑道最密集的島嶼群。除了部分靠炸藥爆破,軍人用十字鎬、鐵耙、圓鍬,耗時將近三年,一塊塊敲打挖掘花崗岩壁而成,揮汗流血,犧牲百餘官兵。

坑道裡非常清涼安靜,蜿蜒曲折的小道有護欄圍繞,底下是波影晃漾的海水。正值退潮,露出坑底岩層,我觸摸著潮濕的岩壁,那粗糙的斧痕仍然剛毅堅實。偶見鑿穿的石孔洩進天光。我在心裡哼起一首老歌─「今宵多珍重」,軍營裡就寢前的晚安曲:「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南風吻臉輕輕,星已稀月迷朦…」願所有因守護馬祖列島而獻出生命的亡靈得到撫慰安息。

不再緊張對峙的台灣海峽兩岸,往來愈加便捷,從馬祖北竿到福州黃岐坐船不到半小時,也許哪天再到馬祖,「卡蹓」去福州。


(201562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5/06/12

花溪畔夜聽《鄉愁》


貴陽花溪的「東舍」,是巴金與蕭珊新婚時居住過的地方

小時侯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
小韻流暢地背誦著余光中的詩篇《鄉愁》,紮著馬尾的頭髮隨音律節奏上下晃動。
我微笑著看著她,花溪河的水聲潺潺,輕風略帶涼意,小韻剛結束晚自習,和父親一起來看媽媽的朋友─「新加坡來的台灣阿姨」。
父親是仡佬族,法律學教授;媽媽說自己「應該是彝族,被領導說『畫入黎族吧』,就變成了黎族人」,和海南島的黎族人一點兒關係沒有。父母的外表和語言、習性完全無異漢人,我看小韻也覺得和大陸其他城市的中學生沒有兩樣,穿著運動服、球鞋,在升學壓力下喘息著。
這兩天老師才教過《鄉愁》,小韻就全記著了,說:「這首詩挺好,好唸。」
我問她知不知道余光中是誰,她點點頭,說:「老師都教了。」
我讓她歇一歇,吃點水果。小韻的媽媽點了清香的都勻毛尖,我問她喝不喝茶?她看了看媽媽,媽媽倒了一杯給她。知道我是台灣人,小韻的媽媽特別囑咐店員,水果盤裡多擱些「聖女果」,原來是台灣的小蕃茄。
這茶座位於貴陽花溪的「東舍」,是巴金與蕭珊新婚時居住過的招待所,也是巴金完成小說《憩園》的所在。我們選了搭建在河上的露天角落,桌上一杯熒熒的燭光。
店員要求先結帳,說要下班了:「你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吧。」為我們燃起驅蟲的蚊香,之後,兩層樓高的「東舍」便漆黑如墨,我們座椅旁的立燈也滅了。
小韻一直很好奇地看我,擔心失禮,發現我也在看她,便低頭喝茶。她說茶杯燙手,以口就著杯沿輕啜,媽媽說這樣不好看,便坐直了身子,拿牙簽插聖女果,插不住,牙簽追著水果跑。媽媽說:「手是乾淨的吧?拿起來吃也行。」
她嘴嚼著蕃茄,媽媽說:「妳是不是要問阿姨什麼?」
她搖搖頭。
「昨天不是妳們英語課還學了新加坡?」媽媽提醒她。
她一口嚥下,想了想,說:「夜間動物園的動物為什麼不睡覺?」
「妳去過夜間動物園嗎?」我反問她。
「沒有。」她說:「課本上介紹的,新加坡有夜間動物園。」
「寶貝妳想去新加坡夜間動物園玩兒的吧?」小韻的媽媽喜歡叫人「寶貝」、「親愛的」,昨天我聽她叫她的同事,還以為那是她的姐妹。
小韻點點頭:「想。」
我問她還想去哪裡?她說:「美國、歐洲…」
媽媽搶著說:「小韻的英語挺好的,小時候我們幾個鄰居還給她們同級的幾個孩子合請過加拿大的英語老師給她們加強發音,妳記得吧?妳那個英語加拿大老師叫什麼來著?」
小韻還沒想起老師的名字,媽媽又說:「我們這裡雖然是小鄉下,好的老外老師也是有的。」
「妳想去旅行?還是留學呢?」我問小韻。
小韻說:「不知道。」
一旁靜靜聽著的爸爸開口了:「旅行不難的,簽證麻煩一點。」又說:「等她考完高考,我們就要帶她出國旅遊。去台灣也行,關鍵是台灣還沒對貴陽開通旅客自由遊」
「是啊是啊!」媽媽說:「大學畢業,就出國留學,最好移民去!」
我問小韻:「妳想移民嗎?想移民去哪裡?」
媽媽說:「去哪裡都比我們這個小鄉下強!越遠越好,去了就不要回來!」
「小韻,妳如果移民去了,就更能體會余光中的《鄉愁》了。」我說。

「鄉什麼愁哇!全世界哪裡沒有中國人?哪裡吃不到中國菜?還有網絡視頻電話哩!」自信滿滿的媽媽說。


(2015年6月1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