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東坡故居舊影
在常州大酒店前下了出租車。司機說對面有一批老房子,你們要找的地方應該就在那裡。
穿越人行地下通道過馬路,看來像是新開發的商區,叫「迎春步行街」。街上大多是服飾店和美髮造型店,有的商店門口擺了販售舊書和古玩的地攤,C說大概就在附近。看這些小攤子賣的東西,是附近有文物保護建築的關係吧,我也這麼想。
向老婆婆問了路,路名是「前北岸」,老婆婆指示了方向,我們走到較為低矮陳舊的瓦房前,這附近就是「前北岸」。「前後北岸」原本是兩條河流所夾的土地,南邊的河流是顧塘溪,北邊是白雲溪,1950年代和1970年代先後被填平,成為今日的常州市延陵西路和迎春步行街。
C用家鄉話向賣燒餅的男子打聽,以前蘇東坡住過的,叫「藤花舊館」的地方,在這一帶…
吳儂軟語,不能完全聽懂,意思大致如此。
男子和正在烤燒餅的婦人都搖頭,順手往前指,到那邊看看。
常州人C也沒去過「藤花舊館」,說怎麼東坡那麼有名的,他住過的地方就在鄰旁還不知道?
我安慰她,這是常有的事,景點是給外地人來觀光的。
新修建的仿古民居群,白壁烏瓦,高聳的防火牆起伏如波浪。有的大門深鎖;有的玻璃門上貼了招商告示。走到通衢大路,一座寫著「前後北岸」的石牌坊嶄新矗立,又是一個文化商街要在此地誕生。
金飾店的店員說,前面門口停了車那裡就是。
其實那裡是「居委會」。「居委會」的田先生聽我們說要找「藤花舊館」,帶我們走到屋後。木門緊掩,石框上一方字跡模糊的石匾淺浮雕「藤花舊館」四個篆字。
研究東坡多年,曾經三度造訪東坡故里四川眉山,對於東坡畢生最終的居所很想一窺究竟。
過去看了傳媒報導過的「藤花舊館」,是一處破舊凌亂的民宅。即使如此,我腦海中常州的存在,始終是和東坡生命的結束相連繫。
「藤花舊館」是明代的稱呼,傳說東坡曾經手植紫藤於此。東坡一生的最後一個多月寓居當地,那時叫「孫氏館」。東坡早年即有買田陽羨,終老常州的打算,如今從海南回到江南,長途跋涉已經讓東坡疲憊不堪,身陷沈疴。遭受東坡政治挫折池魚之殃的錢世雄還經常助東坡一臂之力,「孫氏館」就是錢世雄幫東坡找到的棲身之處。
宋代何薳的《春渚紀聞》記載,東坡向病榻前的錢世雄說:「惟吾子由,自再貶及歸,不復一見而決,此痛難堪!」東坡和弟弟的手足情深,臨終未能相見,甚為痛心。
另一位陪伴東坡左右的是維琳長老,他為東坡說偈:「扁舟駕蘭陵,自援舊風日。君家有天人,雄雄維摩詰。我口吞文殊,千里來問疾。若以默相酬,露柱皆笑出。」維琳用了文殊菩薩問疾於維摩詰,維摩詰對暢談不二法門的文殊菩薩沈默以對的故事。
東坡有〈答徑山琳長老〉詩回應:「與君皆丙子,各已三萬日。一日一千偈,電往那容詰。大患緣有身,無身則無疾。平生笑羅什,神咒真浪出。」維琳長老不熟悉鳩摩羅什「神咒」的典故,東坡手書告之:昔鳩摩羅什病危,令弟子持誦西域神咒三番,未竟即往生,可見壽命不會因神咒而延長。東坡和維琳長老同生於丙子年,如今已經年過六十餘,該走到人生盡頭之際,寧願坦然面對。
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時任常州太守的晁子健,是「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從弟晁說之的孫子,因著伯祖與東坡的關係,也由於敬仰及緬懷東坡,在孫氏館遺址建東坡祠,塑東坡像,並且遍訪士大夫家所藏畫本,挑選了十幅東坡畫像摹置壁間。東坡祠內羅列蘇轍、黃庭堅、晁補之、秦觀、陳師道、張耒等六人的畫像設奠分祀,事見《咸淳毗陵志》卷十四。
元明時期東坡祠一度改為東坡書院,後又毀於兵火,原址後來成為民宅。前幾年才因為市區改造,要求居民遷出。
不知道算是晚來一步,還是早來了。翻修中的「藤花舊館」不見以前照片中的楠木大廳,門板被拆除一空。庭院裡水泥攪拌機隆隆作響,新的屋瓦和木料堆疊。
我走進室內,仰頭端詳雕鏤金錢如意紋樣的橫樑和斗拱。被電動刨鑽器打磨飛墜的木屑讓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擔心吸入粉塵,我屏住呼吸。
早,或是晚,總歸是在東坡停佇過的土地,時間未嘗片刻稍息。
1101年農曆7月28日,東坡在這裡閉上了眼睛。永遠。
2010年6月2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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