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07

你想做什麼?




一部介紹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的宣傳預告片,在facebook推出之後,三天之內,被分享超過340次,已有超過18千個觀看次數。
網路的迅速和強大散播力量,讓製作影片的團隊小小"網紅"了一下。連我這位"發起人",也受媒體邀約採訪。
記者問我,為什麼拍這段影片?
學生們用影片記錄活動和表達想法,是現在經常使用的方式。過去在南大中文系的社群媒介裡,也都屢次展現。不同的是,這次攝製組的同學大部分是今年四年級的應屆畢業生,頗富情懷。其中有兩位具備拍攝電影的專業技能和經驗,從編劇到演出,全部由學生們操辦。
「讀中文系沒前途?」「新加坡華文不重要?」影片從五個角色引發了一些話題,自我解嘲,以及自我顛覆,試圖和觀眾一起思考,得到了熱烈的回應,我看著看著,也笑出了淚花。
影片完成時,恰好是大學開放日(Open House)的前幾天,於是我們在片尾加上了歡迎大家來校園參觀諮詢的文字。
我在大學開放日在中文系的櫃台前「站崗」過好多年,注意到逐年的變化。最鮮明的是:無論是學生,還是家長,提出的問題從「中文系都學什麼」,轉向「中文系畢業後做什麼」。
關於「中文系都學什麼」,最擔心的是要學古文,要背誦很多很難的字詞詩文,要記得中國所有朝代的歷史……。也就是說,大家關心的是南大中文系的「產品」,以及使用、操作「產品」的方式、過程和「親善度」。
「中文系畢業後做什麼」的疑慮,則是朝「產品功能」的方向發展。通過四年的訓練,一個中文系出身的青年,能在哪個職業領域派上用場?
照理說,在設計產品時,就應該構想產品功能,但是南大中文系的課程包含古今中()(東南亞),兼俱語文史哲,產品和功能之間並非直線的關係,用孔子的話來形容,叫「君子不器」──我們培養的,不是像器具一樣,有限定用途的學生。我對解說產品駕輕就熟;對描述產品功能嘛,稍有障礙。
因為缺乏很多不同類型的職場親身經驗。我做過的工作,都不出文化、教育、傳媒、藝術、出版,這些都是想當然爾的中文系畢業生出路。如果對方問我出路的問題,而我回答的是這樣想當然爾的答案,不但像是廢話,我自己也不會滿意甘心的。對方問我,就是想要得到超出預期的回覆,否則不必特意光臨的。
我認為,還有許許多多我們目前不曉得的工作和職業隨著世界的變化而將陸續出現。僅僅互聯網電子商務,就需求大量善於文字發想的人才,中文系正是提供人才的來源。
於是,我改口問對方:「你想做什麼?」從對方對未來的想像,反思我們的產品和功能,以及可能擴充的服務。
哈佛大學教授霍華德.加德納(Howard Gardner)在1980年代提出了多元智能(Multiple Intelligences)理論,他曾經指出未來人才最重要的四種關鍵能力:解決重要問題、問出好問題、創造有趣的作品,以及可以和同儕相互合作的能力。這四種能力可以概括為「思考判斷」和「創意執行」。什麼是「重要」、「好」的問題?甚至,什麼是「問題」?便要靠思考判斷。人文學科研究理解的,主要就是「人」,就業市場中服務的也是「人」;而在競爭狀態下勝出的,即是憑藉創意執行,使用語言文字連結客戶端,全球除了英語,最大量的是中文。
換個角度想,換個角度看。平時很少走到辦公室大樓前的草坪,想到新書《南洋風華》裡有一張蘇雪林站在南洋大學建校紀念碑的照片,便走下去看。以後此處將會改觀,我隨手拍下了照片。照片裡,枝葉掩映,南洋大學建校紀念碑被石塊護衛著,草坡上「自強不息」「力求上進」的南洋大學校訓,只有望向華裔館才看得見。
我知道,天下的道路都是人為的,要緊的是「你想做什麼」。

(2016年3月1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02/25

兩本《全人矩矱》

柏林國家圖書館藏的善書《全人矩矱》

新加坡國家圖書館藏,基督教教義《全人矩矱》
1836(清道光16)新加坡堅夏書院刊印的《全人矩矱》,是新加坡國家圖書館現藏最早的本地出版華文古籍。《全人矩矱》,很奇特的書名,尤其「矩矱」(jǔ yuē)兩個字少見,意思是規矩法度,什麼「規矩法度」呢?是法律條文嗎?
出版《全人矩矱》的「堅夏書院」是1834年美國國外傳道聯合會美部會(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s)在新加坡成立的印刷所,主要印刷向華人宣揚基督教和傳布世界知識的中文書籍,當時的負責人是帝禮士牧師(Ira Tracy1806-1875)。
既然如此,《全人矩矱》應該就是基督教的書籍。可是這樣的書名,怎麼看,都相當古雅,使人想起《莊子.庚桑楚》的:「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意思是:能夠順應自然而又善於應對人世的,才是「全人」。《全人矩矱》,不會和道家或道教有關嗎?
受到好奇心趨使,我開始讀《全人矩矱》,流暢樸實的文言文,全書共五卷,分別是善德願、神訓、救世主、律例之解,以及禱儀。作者署名「愛漢者」,就是19世紀周遊於荷蘭、印尼、馬來西亞、新加坡、中國大陸、澳門和香港的普魯士傳教士,也曾經從商的郭實獵 (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 1803-1851,又譯為郭士立、郭實臘)
關於郭實獵其人其事,以及他的譯著作品,研究的學者不少。最近莊欽永博士的大作《無上文明古國:郭實獵筆下的大英》,對於郭實獵小說體和散文式的兩本《大英國統志》有詳細的考索和校注,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郭實獵通曉漢語和潮州話,他的中文著作豐富,僅同在1836年堅夏書院出版的,就有《正教安慰》、《救世主耶穌之聖訓》、《耶穌神績〔蹟〕之傳》;1837年出版的,則有《救世主[耶穌]言行全傳》(作者署名「善德」,即郭實獵)。和這些書名比起來,《全人矩矱》非但不直白,而且文人習氣濃,我的直覺是:《全人矩矱》不是郭實獵自創的書名,它有一個仿傚或參照的對象。
果然,順著朝道家道教的聯想調查,在《藏外道書》的叢集裡,我找到了同名之作,作者是生於乾隆7(1742)的常州人孫念劬。孫念劬.初名烈,字述甫,著有《潔齋詩草刪存》,並有《孝經彙纂》、《般若心經彙纂》、《金剛經彙纂》等書。嚴格說來,孫念劬並不是個單一的道教徒,他所編纂的書,包括《全人矩矱》,都屬於勸人為善,修身齊家的「善書」。
孫念劬的《全人矩矱》初編成於乾隆55(1790),全書分為四卷:經訓必讀、勸孝集說、勸戒彚抄、功過格彙編。他在弁言裡開宗明義說:「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也者,別乎物而言也。」他引用了朱熹、張載、孟子、佛經的話,強調人身難得,人和禽獸的差別在於秉氣不同,必須「備五倫」、「兼四德」,才是「全人」。
孫念劬的《全人矩矱》本來通行於江浙安徽一帶,嘉慶5(1800)在廣東有嶺南再刻本。郭實獵一定讀過孫念劬的《全人矩矱》,同名的兩書,封面形製一樣,內文的版式相近,更重要的是,他化用了一些孫念劬《全人矩矱》的內容,做為基督教教義的背景或延伸。
郭實獵《全人矩矱》第一卷〈善德愿〉,首先說:「人受性於天,五常之德皆全。」和乾隆57(1792)盧文弨(1717-1796)為孫念劬的《全人矩矱》序言所說:「人受性於天,五常之德皆全而有之」完全一致。不同的是,盧文弨接著說「()非若角觡毛羽之倫之僅得其偏也」,認為「全人」要「才全德備,學充養優」;而郭實獵則轉到原罪論,指出:「只因人之始祖罹罪網,自取咎戾,惡遂流行。」
再如談真道、談感應、談行為規範,兩本書都有同樣的文字和不同的指向。天主教和基督教借用漢語的詞彙和概念來陳說教義其來有自,我發現兩本同名異書不過是聊備一格。
往深裡想,「為善致和」是宗教的共通性,在彼此尊重的前提之下,無論我們讀的是哪一本《全人矩矱》,要緊的是珍愛生命,發揮人的品質。

(2016年 2月 2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02/12

猴囝仔


福建話叫調皮搗蛋的小孩「猴囝仔」,你看他蹦蹦跳跳,古靈精怪,真像隻小猴子!有時大人被弄煩了,會生氣罵道:「猴死囝仔!」
但是大人通常對再怎麼無理取鬧的孩子還是很寬容的,而且越年長的老人家越疼愛猴囝仔。先父在世時,勸我別嚴厲管教孩子,總是說:「他還小,小孩子皮嘛!」我不服氣,頂撞道:「我們兄弟姐妹小的時候,你還不是說打就打,說罵就罵?」
猴子比猩猩個頭小,就顯得年輕,顯得毛躁,就算被人豢養,還是不脫野性。我讀的女子中學,校工伯伯養了一隻猴子,牠只聽主人的話,太撒潑時也會討打。我們有時經過牠,沒留神接近了,即使被栓著,牠還是冷不防衝過來掀我們的裙子!聽到我們的尖叫聲,校工伯伯從屋裡鑽出,哈哈大笑。有同學罵道:「猴死囝仔!」我說:「牠本來就是猴仔!」
雖然猿和猴是兩種不同的動物,讀到李白詩「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腦海裡浮現的,還是猴子的形象。1997年趕在三峽大壩興建完成前想去看白帝城,行程先去了都江堰,路旁有人賣水果,同車的一對東北母女買了一袋,我問說:「這是什麼?」女兒大約十七八歲,說:「獼猴桃。」
獼猴桃?沒聽過。
我問小販:「這是奇異果(Kiwi)吧?」
中年男子小販一口煙吸過多的黃板牙,道:「不是,是獼猴桃。」
我捏了捏那水果,硬梆梆的,不是奇異果,我吃過的奇異果都是軟軟的。我拿起獼猴桃嗅了嗅,嗅不出氣味,奇異果有一股酸香的。
於是我也買了一袋。
後來去峨嵋山,地陪說山上有猴子,會向人乞食,還會拉人背包和眼鏡。同團的人不知怎的,都很興奮,拼命要爬上山去看猴子。我坐在涼亭裡等,旁人都問我幹嘛不上山?我說:「猴子有啥好看?動物園裡有的。」皮猴子我是領教過的。
「這裡看猴子不花錢哪!」有人說。
那一次旅行,每到一個景點都有小孩子來兜售紀念品小玩意兒。起初我買了一兩個,只要看見成交,四面八方就有更多的小孩飛奔來纏著我賣東西,團團圍著我寸步難移。我隻身擋不了,只好躲逃,甚至被追著跑,倒像是我做了什麼壞事似的。
到了小三峽,小舟擱淺在溪中流,我們被困在船上動彈不得。附近放眼望去杳無人家,卻有一群孩子湊向我們。他們赤裸瘦骨嶙峋的上身,僅著短褲,站在水裡,一手把著我們的船舷,要我們買他們另一手裡握著的,叫做「菊花石」的化石。那石塊像個中餐盤般大,表面灰黑色,部分灰白色的紋理,像是菊花瓣。叫價100元人民幣,我有些心動,但是這樣大的石塊,我怎麼帶回台北?
我說:「你這塊太大了,我帶不了。」我接過沈墊墊的石頭,一隻手還有些拿不穩。
那男孩聽了,搶回石頭,鑽進水裡,拿起一塊手掌大的給我看,也說是菊花石,要價50元。我說,還是太大。
他又鑽回水裡,拿起另一塊掌心大小的,說:「這塊行了吧?10塊錢。」
這可真是東坡先生說的:「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呀!這大大小小的石塊,就直接朝水裡一抓,撈上來就是一百五十的,也太容易了吧。
「容易?」他朝水裡啐了一口,說:「妳下來撿兩個我看看!」
明知我困在船上,敢情是朝我叫板?
近年去大陸次數較多,但少見景區糾纏觀光客的「猴囝仔」了。我那一袋從都江堰一路巴巴地行過三峽,搭乘飛機從武漢經香港偷偷帶回家孝敬父母的獼猴桃,原來就是又酸又澀的奇異果!
至於我家的「猴囝仔」,長得高大雄壯,早就不屬猴了。我拿出印有陳文希一雙紅猿的新加坡幣鈔票,說:「今年是猴年,你記得以前我講過《西遊記》裡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你看新加坡的鈔票上也有……」
「好啦!好啦!」他揮揮手,說:「知道妳是博士懂很多啦!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哎,還是「猴囝仔」。

(2016年 2月1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01/30

我是I

新加坡華人姓氏方言譯音對照表



我有一個稀見的中文姓氏,「衣」姓翻譯成英語、韓語和日語,都有不同的意思和混淆。
每次上網訂購機票或住房時,最麻煩的是不能完全按照護照上的英文姓氏填寫,因為電腦系統不接受只有一個字母的姓氏,偏偏,我就是只有一個"I"字。如果輸入一個"I"字,畫面上便會出現「錯誤」的提醒。起初不明就理,我反覆重新輸入,就是不斷被卡在當頁,前進不得。電腦只會問我:「是否正確?」「是否如護照所示?」,我"Yes""Yes"地答應,結果都是「無效」。
按照漢語拼音,「衣」是拼成"Yi",我在首次出國前才申辦護照,把個人資料和照片一股腦兒交給旅行社,壓根兒沒想到需要一個英文名字,或是中文名字的英語拼寫。等到翻開手裡辦妥的護照,才發現奇怪──我注意到的是「若芬」被拼成"Lo-fen",顯然這個粗率的翻譯者不大會發捲舌音,「若」變了"Lo"
當時我還很阿Q地以為,這是為洋人著想,"Ruo"是挺難唸的。訂機票時,問題來了,姓不能只有一個字母,但是已經無法立即改變既有的護照內容。於是,那家自作聰明的旅行社把我的姓"I",多加了一個字母,"II"
機票是搞定了,在機場又出了問題──「妳的機票名字和護照名字不符」。幸好那次是隨學校的參訪團出國,三言兩語,放我登機。行程中幾度轉機,我一路提心吊膽,生怕被落在某個機場動彈不得。
聽說過漢語拼音之外,還有「韋氏拼音」(Wade-Giles Romanization System)嗎?受限於早年台灣政府的意識形態,拒絕中國大陸的橫向書寫和簡體字,還包括漢語拼音,「衣」在「韋氏拼音」裡是"I",我就是"I"了。
在韓國,提起我的姓「衣」,很容易被誤解。「李」姓在韓國,是和「金」、「朴」等姓並列為人口眾多的大姓,「李」的韓語發音,就是「衣」。所以,說韓語時還好,「李」、「衣」不分,蒙混過關;如果對方知道我來自台灣,想和我用中文交談,我就必須再做解釋──我姓的是「衣」,不是「李」。
我的日本朋友喜歡和我開玩笑說:「妳有一個占便宜的好姓!」是呀,我也不得不承認,我是得天獨厚的,いい(好的)的發音,正是「衣」呢。"衣先生はいい先生です"(衣老師是好老師)
到了新加坡,我的姓名更加容易錯亂。習慣直接照中文名字轉換成英語,"I, Lo-fen",不說明的話,有人稱我Professor Lofen, Professor Lo,還有人從Professor Lo轉回華語,稱我「羅教授」。
我說:「我不姓『羅』,我姓『衣』。」
「什麼『衣』?」對方不解。
「『衣服』的『衣』。」
「有這種姓咩?」
「有的。我就是。」
對方有時瞠目結舌,還問我是不是漢人。
趁著更新護照,我要求把"I"姓改成"Yi",沒想到並不簡單。最直接的影響是,我在新加坡的所有個人檔案都要變更,牽一髮而動全身,只好打消念頭,在護照上加個別名附註了事。
留意到"I"是我的姓,大學的電子郵箱註明我的頭銜是"Dr.",於是和大學合作,替我處理業務的旅行社便把"Dr."加在我的名字前面,稱我"Dr. I"。接到電話,如果我說"Hello",對方會稱我"Dr. I"(Doctor Ai);如果我開口「喂」,對方就叫我「愛博士」。(還有人叫我「愛醫生」!)
"I"不算什麼,剛到新加坡教書時,拿到學生的名單,那才叫一個傻眼!那時還不熟悉漢語拼音,怎想到有人姓Lv(這不是國際名品嗎?)還有,Ng?沒有母音怎麼發?我請學生輪流在名單上寫自己的華文名字──原來啊!Lv是「呂」;Ng是「黃」。可是,姓「黃」的同學也有拼成WongWeeHuang的。我想尋出個規律,比如Chan是「陳」姓,不過TingTan也是「陳」姓;Chan也是「曾」姓;Ting除了可能姓「陳」,也可能姓「丁」……。
太複雜了!
近日,承蒙杜南發先生親自導覽,在新加坡大會堂(Singapore Conference Hall)參觀杜先生策畫的「活力華彩:新加坡華族文化光影展」,看到他歸納整理的「新加坡華人姓氏方言譯音」對照表,從姓氏的譯音追溯移民的省籍和地區來源,一目瞭然,大為激賞!
以後,我可以從姓氏的譯音得知東南亞友人的基本背景,交往更為親切了。至於我呢,姓「李」、姓「羅」、姓「愛」、姓「衣」?我就是"I"嘛!


(201613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01/16

新加坡對我的啟蒙

莫忠明  攝


129日,移居新加坡多年,在此做過多場學術和文化演講的我,首次要以作家的身份和讀者見面。
稱之為「書友會」,是想以文會友。2014年和2015年,分別在台北和南京出版了三本散文集─《感觀東亞》、《Emily的抽屜》、《北緯一度新加坡》,視線逡巡於亞洲的大陸和海島之間。看起來像是一口氣把「存貨」出清,實則是醞釀已久,去蕪存菁,機緣來臨,出版便水到渠成。
有人注意到我從2011年起,每年都出版一兩本書,今年伊始,便問我:「2016年可也有新書?」
是的。剛剛完成校對,殺青付梓。
我的「書友會」不算是新書發布,正式的2016年《南洋風華》新書發布會在417日國家圖書館。
我選擇了小巧的草根書室做為以文會友的地方,因為它溫馨濃郁的人文氣息。這個城市國家,在陸續關閉了有海景的綜合書店Page One、鬧街上的英文書店Borders之後,是否還容得下一個主要供應華文書的生存空間?
從前曾經去書城對面的草根書室和英培安先生聊天。發現那裡竟然有我在中央研究院出版的《觀看.敘述.審美──唐宋題畫文學論集》,這樣的學術著作進到新加坡,很難有利可圖啊!
新的草根書室還未開業,就由於籌辦第一次南大中文系書展認識了新的店主人們。書店裡的陳設變得活潑多彩,多元的經營,不變的是書香和對華文書的熱情。我知道「讀書」,尤其是讀文學書,和現代人漸漸距離遙遠,我寫過一篇文章,名為〈寫的人比讀的人多〉,人人都是作者,網上發文也是一種表達方式,是否出版,出版成實體書或是電子書,這些都有了不同的看法和判斷。
書友因書結緣,本來作者和讀者各自在書的世界裡寫作和閱讀,相忘江湖就罷了。我不是藝人,無須「拋頭露面」,在大眾眼皮底下耍魔術、賣膏藥,這些技藝我都不行;要自吹自擂,更恐貽笑大方。我想,這是一個機會,公開地,向關愛我的讀者們表達謝意;向數年來淬勵我成熟的新加坡表達感念之情。我要說「新加坡對我的啟蒙」,讓我的人生走到更寬闊的天地。
我受的新加坡啟蒙開篇於1980年代。那時,台灣和大陸的關係處於緊張狀態,「鐵幕」裡種種,盡是不堪的消息。台灣大學對面的書店門口,會有書攤販售一些來路不明的書,在那裡,我買到了「李厚」寫的《華夏美學》、不具名作者的小說《圍城》。新加坡籍的同學告訴我,還有很精彩的書,比如魯迅的作品。我從台大中文系的歷史,知道台靜農老師和魯迅的關係,知道《阿Q正傳》,卻從沒讀過。
暑假結束後的新學期,我的新加坡同學冒險做了「犯法」的事情。他為我偷偷帶來了禁書《阿Q正傳》,而且還是影印複製本。《阿Q正傳》,被包在襯衫裡搭機越洋而至,增廣了我對現代文學的見識,或者,不誇張地說,完全改變了我因時代、因環境、因教育,對現代文學乃至魯迅的無知偏見。
「新加坡是個自由閱讀的國家」,這是我對新加坡的第一個概念。魯迅對我的啟蒙,是新加坡對我的啟蒙。
來到島國執教後,一個學術專業人員的「玩票」教學,在最後一堂課,同學們依依不捨的淚光裡,徹底重新思考個人存在的意義。「台灣的學術單位不缺我一位研究人員,如果南洋的華文教育需要我,我願意付出。」我是這樣想的。過去我以為,人生要「成就自我,展現能力」;南大中文系的同學們讓我明白:我是由於「被需要」,幫助他人創造他們的人生價值,才是幸福。
遇到逆境,咬緊牙關,想著:「那些打不死你的,只會讓你更堅強」,這是新加坡移民社會磨鍊我的韌性和抗壓性,使我理解:人雖然不能決定自然生命的長度,但是能開闢生命的格局。
書寫,是為了遺忘,文字留存天地,讓讀者記憶,並且替作者繼續活下去。滋潤我的島國,我謹以文字回報。


(2016年 1月 1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