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20

跑野馬

柯慶明教授為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十週年誌慶,2014年 7月





當痛苦是如此真切之際
生命就不可能是空虛的
繽紛思語。柯慶明(1946-2019)2009912

在學校讀書期間,有一種教學類型的老師的課最動聽,也最難做筆記,套用葉嘉瑩老師的話,叫做"跑野馬"。葉老師就是"跑野馬"型的,從一首詩或一闋詞發端,上窮碧落下黃泉,引申到《詩經》、古詩十九詩、到馮延巳、到納蘭容若、到王國維《人間詞話》,甚或到西方符號學…。葉老師娓娓道來,興之所至,淘淘不絕,不寫板書,讓我們聽得目瞪口呆,不知從何下筆。
如果趕不上葉嘉瑩老師的"野馬"只能嘆自己讀書太少,知識淺薄;趕不上柯慶明老師的"野馬",就更是只能嘆自己腦力太差,運轉遲鈍了!
葉老師板書不及柯老師洋洋灑灑,有時不想停下言語書寫,我們也"心領神會",雖然不能一一記錄,至少知道那浩瀚的詩海裡悠遊的是近似的某種情懷或思維,是有軌跡可尋的"野馬"。柯老師呢?脫韁的野馬,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有一回,柯老師的"野馬"竟然跑到我這兒來了!忘了老師有沒有指名道姓,但我曉得正是在評論我的作品。我寫了一篇〈渡〉,參加大學的文學獎徵選,老師是評審之一。他談到這篇難以歸類的創作,是他最欣賞的一篇,可是其他評審都有意見,原因正是"難以歸類",像散文,也像小說,又像散文詩,放在哪一組都沒問題,也都有問題。文學獎是按照體裁分組,如果這篇作品得獎,勢必會引起爭議,認為不合"規範""寡不敵眾",只好忍痛割愛。
我靜靜聽著,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投給了哪一組?好像也沒認真想過這樣的文字應該符合哪一種文體的要求。我只是寫啊!想寫啊!寫在淡水河邊,坐望觀音山,寫渡往彼岸的茫然。柯老師說我的"",有《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之意。他拿粉筆在黑板的右下角落,順著手肘的方向,斜斜寫了"金剛""""",然後用力圈了一次""字,圈了兩次""字。
無心的,無意的,想寫就寫,寫了給刊物或報紙發表,然後爾雅出版社來問我出書,請了推動"極短篇"創作的瘂弦先生寫序。在〈尋找新的地平線─從衣若芬的創作試探談「極短篇」發展局限的突破〉序文裡,瘂弦先生說:
衣若芬是這新地平線上的策馬者,她在這輯作品中進行的試驗,對整個短篇的寫作傾向,投下了一個變數,預示了一種消息。
恰恰瘂弦舉了"難以歸類"的作品〈渡〉,認為:"這種新穎的表現手腕,是過去極短篇一向偏重故事的淺露寫法所少見。"我這個"策馬者",其實是追不及柯慶明老師先知慧眼的"野馬"啊!
我的文學作品不算豐富,柯慶明老師每每提及中文系出身的作家,總不忘將我算上。我離開輔仁大學,成為專職學術研究者,苦於不能兼顧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忍不住在和柯老師見面的時候發發牢騷,老師贈我他的大作,拜讀之後,才明白寫作的"黑野"和教研的"柯慶明",都是對於學生"有求必應"的觀音化身。
20147月,我甫擔任南大中文系系主任,便著手操辦十年慶的活動。710日晚上10點半,我給中文系幾位國際顧問寄了電郵,一方面感謝顧問的指導,同時懇請師長惠賜祝詞,以勉後學。第二天早上8點多,就收到了柯慶明老師的"謹以二句八字申賀"回信,老師寫道:"歡天喜地,繼往開來",還特地設計了版面和字體。那溫暖,那關愛,三十多年,一如既往。
今年41日,學弟簡訊告訴我柯老師在家跌倒過世。不會有人開這麼過份的愚人節玩笑吧?我在回家的途中不肯,不肯,就是不肯相信!
透過旅行社和航空公司反覆溝通更改日期和航班,我要飛回台北參加柯老師的告別式,最後一次拜望老師。取出信用卡準備支付手續費用,瞥見我的行事曆,什麼?420日是我的新書《書藝東坡》的新加坡發布會…。

野馬休歇,一葉無悔的慈航,向彼岸。

2019年4月 2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9/04/06

說蘿莉控太過份

廣東惠州朝雲墓(衣若芬攝)

互聯網創造了自由和平等的言說空間,人人都可以談自己的見解;可以表達自己的立場和看法。被欣賞贊同的讀者轉發再轉發,達到所謂"病毒式傳播"的效果。
"病毒式傳播"快速而深切地進入人們的視野和腦海,造成話題,影響思維。就像它的名稱一樣,有時傳播的正是虛構甚至誤導的信息,困擾我們的判斷。為了搏取讀者的注意力,寫作者有時會用時髦乃至於誇張的詞彙來敘述事物。只要不偏離真相,我往往樂願接納一些創意的講法,學習新鮮的觀點和用語。不過,如果太拿現代人的眼光去指責古人;甚或歪曲史實,大量散布,就算是我的職業病吧,我不能視而不見,讓病毒恣肆汙染,遺害眾生。
比如說東坡和朝雲的韻事。東坡於1074年在杭州納12歲的朝雲入蘇家,他比朝雲年長27歲,於是網路上就用帶有"戀童癖"意味的字眼"羅莉控"(Lolita complex)來形容東坡;把朝雲說成"雛妓";再加上對於東坡詞〈皂羅特髻〉的解讀,連帶涉及東坡回覆友人朱壽昌的信,裡面談到納妾的事情,竟然扯出離譜的推論,說東坡被貶謫黃州(今湖北黃岡),除了當時的繼室夫人王閏之,還有包括朝雲在內的三個小妾,四美伴夫,好不快活!
這一派胡言真是令我驚訝!東坡在世,恐怕也會啼笑皆非。
我想,不是要掉書袋;也不是要責怪發謬論者的荒唐,讓我們回到歷史,回到語詞的正確意涵,來給東坡一個公道吧。
12歲的朝雲是"雛妓"嗎?宋代的娼妓有服務於宮廷的"宮妓";為地方官員應酬助興的"官妓",又叫"營妓";還有在私人茶酒場的"市妓",她們主要表演歌舞,宮妓和官妓不賣身,隨意糟蹋她們的話,要接受法律制裁。我們現在說的"雛妓",是指未成年的性工作者,朝雲入蘇家,並非為了滿足東坡的生理需求,而是做為王閏之的侍兒,協助家務。
那年,東坡和元配王弗生育的長子蘇過16歲,未婚。和王閏之生育的二子蘇迨5歲,幼子蘇過3歲,從眉山老家一起隨東坡生活的東坡乳母任採蓮和弟弟蘇轍的乳母楊金蟬都已經6566歲。我們從後來東坡寫的〈朝雲詩并引〉提到:"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雲者隨予南遷。"可以知道東坡的妾不只朝雲一位。烏台詩案以後,東坡的經濟情況一落千丈,除了朝雲,其他妾都陸續離開蘇家,"四美伴夫"的誤解,可能來自東坡1080年寫給朱壽昌的信,其中說道:"所問菱翠,至今虛位,雲乃權發遣耳。何足挂齒牙,呵呵!"
"菱翠"被解釋成"采菱""拾翠",說是兩小妾的名字。〈皂羅特髻〉詞:
采菱拾翠,算似此佳名,阿誰消得。采菱拾翠,稱使君知客。千金買、采菱拾翠,更羅袖、滿把珍珠結。采菱拾翠,正髻鬟初合。 真個采菱拾翠,但深憐輕拍。一雙手采菱拾翠,綉衾下抱著俱香滑。采菱拾翠,待到京尋覓。
這闋綺靡香艷的詞,有學者認為不是東坡的作品,雖然已經收錄進最早的東坡詞集,但是內容很輕浮放浪,講的是想到京城買兩個年輕貌美的小妾,雲雨溫存。
我想,東坡說的"所問菱翠,至今虛位",意思是身邊沒有受寵的正式小妾。倒是朝雲的地位特殊,用宋代的官吏職稱來比喻,叫做"權發遣",不拘於銓選規格,位不高但責任重。也有學者認為東坡說的"權發遣",就是表示那年18歲的朝雲成為東坡的妾了。
1083年,朝雲生了兒子,48歲的東坡為兒子取名蘇遯,滿月時還創作了著名的〈洗兒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灾無難到公卿。"可惜未滿一歲,孩子就夭折了。喪子的打擊,讓朝雲更接近佛教,她34年的人生,終結於廣東惠州。
說朝雲是"小三",說東坡是"蘿莉控",這些都太過份了。

2019年 4月 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