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30

讀邱菽園詩學馬來語



馬干馬莫聚餐豪,馬里馬寅任樂陶。幸勿酒狂喧馬己,何妨三馬吃同槽。─邱菽園

馬年聊馬事,談了靈異的李公麟「畫煞滿川花」軼事,以及怪誕的「馬頭娘」傳說,再來讀一讀邱菽園(1874-1941)的這首滿篇是「馬」的詩。
別說你看不懂,我也一樣「神馬都馬不懂」。
會說馬來語的讀者,把詩裡每一個和馬有關的字詞諧音還原,大概就能猜得七八分。可惜,說來慚愧,人家說「巴剎英語」,我除了曉得「馬干」(makan)是「吃」的意思,別的「巴剎馬來語」一竅不通。
來看註解吧!
馬莫─mabok,醉酒。
馬里─mari,來。
馬寅─main,游戲。
馬己─maki,辱駡。
三馬─sama,一起。
懂了嗎?
對照漢字和馬來文,邱菽園的音譯好像不大準確,其實他是用福建話發音的。在193294日《星洲日報》的第15版,署名「嘯虹」的邱菽園,寫了〈諧用閩南音譯馬來語〉,這首詩就是他的實驗作品「星洲竹枝詞」之一。
虧得「南僑詩宗」編得出來,這種「混搭」的工夫不但要通福建話和馬來語,還得符合舊體詩的格律,講究平仄和押韻,詩裡「豪」、「陶」、「槽」三個字就是韻腳。
這首詩的大意是:大家相聚痛快地吃飯醉酒,盡情來歡樂嬉戲,請不要發酒瘋辱罵,何不湊在一塊兒同享。
詩意很簡單普通。當時邱菽園主編《星洲日報》「遊藝場」專刊,鼓勵寫作民歌形式,描寫南洋風土習俗的「竹枝詞」,他一系列數首結合漢字、馬來語、英語和方言的七言詩,就是打開風氣的作品。這一類作品被學者解讀為邱菽園在「心向祖國」之外,認同新加坡而本土化、在地化的別樣聲音,也可以說是某種「南洋色彩」的「先驅」。
「遊藝場」專刊也刊登邱菽園寫的打油詩,竹枝詞和打油詩都不可或缺趣味性,把兩種語言組裝成新鮮的樣式,是這首詩首先給人的異常趣味。用福建話和馬來語誦唸,便有了道地新馬華人日常生活的口氣,娛樂效果和親切感十足。
不過,再讀幾遍,挑剔一點的話,最後那句「何妨三馬吃同槽」好像犯了語病。
通常我們盡量不在一首詩,尤其是短詩裡重複相同的字,免得嫌累贅。除非是刻意安排,比如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首句「獨在異鄉為異客」,連用兩個「異」字,以強調個人與周遭的疏離。邱菽園的「何妨三馬吃同槽」,「吃」就是本詩開篇的「馬干」;「三馬」(一起)就是「聚」,全詩的結尾和第一句意思相同,邱菽園怎會寫這等於是多餘的廢話?或者,他要隱藏「三馬同槽」的典故在其中?
且說三國時曹操曾經夢見三匹馬同食一槽,覺得不祥,「三馬同槽」被解釋成「三馬」─司馬懿和兩個兒子司馬師、司馬昭,篡奪曹(諧音「槽」)氏政權,後來果真如此。邱菽園寫這首竹枝詞的1932年,日本在東北扶植溥儀成立滿洲國,滿洲國相對於中國,就有「三馬同槽」的意味。邱菽園說:「何妨三馬吃同槽」,好像是對溥儀懷有期待?難道他對「保皇」還沒有完全死心?或者,做為戲謔的一種筆法?
話雖這般,不過是我的突發奇想,提供有興趣研究的朋友們再去推敲。讀邱菽園詩,學了幾個馬來語單詞,是馬年意料之外的收穫。518日之前,到新加坡國家圖書館看「浪漫與革新:南僑詩宗邱菽園」特展,那裡有更多邱菽園的故事等著你。

(2014年5月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4/04/18

愛你愛到變成你


(李公麟「五馬圖」之一)


愛一個人,會想要為他改變吧?
愛一個人,會想要變成他喜歡的樣子吧?
愛一個人,會想要變成和他一樣嗎?
如果,愛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動物呢?會怎麼樣?
人們常說:「什麼人養什麼鳥」,「物以類聚」,「近朱者赤」,溺愛寵物的人為寵物修飾,把自己和寵物打扮得相似並不稀奇。可是,有人會願意變成寵物的同類嗎?
甲午馬年,應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邀請,寫了一篇有關中國古代畫馬異事的文章。文中談的是北宋畫家李公麟「畫煞滿川花」的奇聞。「滿川花」是于闐進貢的花馬,是李公麟畫的「五馬圖」其中一匹。
繪畫史上有「畫龍點睛」的典故,大家耳熟能詳。《牡丹亭》裡,柳夢梅聲聲叫畫,終於使得畫中美人杜麗娘降身凡間。《聊齋志異》《畫馬》一則,化用唐代韓幹畫馬變成真馬的故事。這些,都是圖畫裡被複製的對象「復活」的結果。李公麟的獨特之處,不在畫馬的活靈活現,而是「放筆而馬殂矣」─畫完滿川花,滿川花就死了!說是神駿精魄都被李公麟的畫筆奪去了。
李公麟畫筆的「超能力」造成宮中管理照顧御馬的圉人恐慌,拜託李公麟不要再畫,否則御馬一匹匹被畫後離奇死亡,如何是好。這個故事出自蘇東坡的門人黃庭堅之口,由曾紆記錄題寫於「五馬圖」後,連宋徽宗內府編的《宣和畫譜》裡也有記載,似乎挺有「公信力」。
雖然畫死了滿川花,李公麟還是很愛畫馬,一位高僧勸告他別太沈迷,說他「恐流入馬趣」,也就是來世恐怕會投胎為馬。投胎為馬,豈不是墜入六道輪迴的「畜生道」?李公麟大吃一驚,他愛畫馬,但並不想變成馬,於是請求高僧指點解脫的方法。高僧告訴他:「但畫觀音菩薩。」
多畫菩薩雖然未必能成為菩薩,也算是成就功德。李公麟傳世的畫作裡,便有一些佛畫,可能真的聽從了高僧的開示。
和馬有關的不可思議故事,在給北京故宮寫的文章裡沒能容納的,我想到的是「馬頭娘」。
不曉得現在的小學生課業裡還有沒有養蠶?桑葉不易取得,台灣作家黃春明談過他八歲喪母,母親下葬時,他注意到墓地附近有桑樹。第二天,就帶著弟弟去採桑葉,兩人採得太多拿不動,回家時只好邊走邊扔。墓地離家很遠,小兄弟倆迷了路,心裡害怕,便哭了起來,後來是祖母找到了他們,厲聲問他們野到哪兒去了?兄弟倆說去了媽媽的墓地,祖母心疼他們思母之情,不禁也潸然淚下。
我讀小學時,桑葉是從文具店買的,看著蠶寶寶嚙啃桑葉,頭一低一昂,覺得像馬。後來讀了《搜神記》的《女化蠶》,原來古人早這麼想了。
《女化蠶》是說一個思念遠征父親的女孩對家裡養的馬開玩笑,告訴他:「假如你能去把我父親找回來,我就嫁給你。」沒想到,馬兒果真把父親帶回家了。此後,女孩每次出入,馬兒都有不尋常的情緒表現,父親覺得奇怪,聽了女兒說的戲言婚約,認為太荒唐,乾脆把馬殺了,還把馬皮曝曬在庭前。一日,女孩和鄰居在庭前玩,女孩踩著馬皮說:「你是畜生,還想和人結婚嗎?」馬皮應聲把女孩捲住飛走了。過了幾天,人們在樹上發現了被馬皮捲住的女孩,已經變成蠶了,因此叫「馬頭娘」;而那棵樹,取「喪」的諧音,就叫「桑」樹。
王菊金導演的電影「六朝怪談」裡「馬女」那一段,就是改編自《女化蠶》。那匹「痴情」的馬,恨不得變成人吧?
愛你愛到變成你,情至深處無怨尤─難哪!

(2014年4月1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