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2

摸福石Touch the Lucky Stone

 

多年夙愿得偿,我祭拜完毕,稍稍平复汹涌澎湃的心情,调整思绪,从苏东坡先生的墓前,走回墓道中央。往后退十几步,放眼自右而左的苏东坡、苏洵、苏辙三座坟冢。

印象中看过的三苏坟照片,环境寂寥凄清,石供桌前面没有四足石鼎香炉,供桌上的石烛台也没有缠绕红色的祈福丝带。这些印了学业有成、金榜题名、有求必应、生意兴隆、健康平安等等愿望的祈福带,也绑系在三苏坟附近的柏树上,写着姓名和日期。

突然,身后背腰被撞了两下!

我转身回望,两位白衣女士穿过我左右两侧,朝苏洵墓摸索前进。一位戴着黄帽;另一位甩着马尾辫,她们丝毫没有因为我的“阻碍”而停歇。

哦哦,是在“摸福石”呀!

旁边的解说牌介绍当地一首顺口溜:"站立祭坛闭双目,直行向前去摸福,谁能摸住香炉石,万事如意尽是福。"香炉石在供桌中央,现在被新的石鼎香炉占前,很难闭着眼睛一路走到摸住香炉石,大家看来还是兴致高昂,来沾点儿好运,得一些福气。

本来以为肃穆严正的古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游人欢乐嬉戏,希望三苏的灵性带来幸福。我祭拜时激动的泪水,反而稍稍尴尬了。

有读者问我:“这里真的埋着苏东坡?”“是假古迹吧?你怎么证明?”

我当然无法证明。而且经过考察和研读《郏县志》等史料,我发现自己过去写《陪你去看苏东坡》时沿用旧说的错误和迷思。

苏东坡的墓地不是自己选的,也不是苏辙选的,而是当时正住在许昌,曾经受到苏东坡赏识却屡次落第的书生李廌堪舆的结果。

北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农历728日,苏东坡病逝于江苏常州。9月初5日,得知兄长噩耗的苏辙派儿子苏远前往常州协助料理后事,作《祭亡兄端明文》,文中提到“卜葬嵩陽”,意思是不会回葬家乡四川眉山,而是就近葬在弟弟所居住的河南。

苏东坡的三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扶灵柩跋山涉水,走了几个月,隔年崇宁元年(11025月初1日,苏东坡的灵柩才被护送到郏县。途中苏迈折往京师开封,将9年前去世的继母王闰之棺木迁到郏县,准备与父亲合葬。苏辙作《再祭亡兄端明文》,对于无法归葬兄长于父亲墓旁,无奈地表示受限于现实政治局势,幸亏郏县的山叫“小峨嵋”,多多少少带着一些故土的意象,这天意岂是人所能预料!苏辙写道:

先垄在西,老泉之山。归骨其旁,自昔有言。势不克从,夫岂不怀。地虽郏鄏,山曰峨嵋。天实命之,岂人也哉。

李廌为卜兆茔地而奔走寻觅,后来在钧台乡上瑞里找到合适的地点。传说黄帝问道广成子,驻跸钧天台“钧台”就是钧天台。以往的《苏轼年谱》都把“钧台乡”写成“钓台乡”,是点画之误。

620日,正式安葬,苏辙作《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详细记述了苏东坡的跌宕人生,表达自己未能见兄长最后一面的深刻哀痛。

即使不在人世,朝廷还继续将苏东坡贬抑削官,销毁他的著作印板,不准出版。苏东坡留给世人的遗绪被强制噤声,对苏家人而言,真是情何以堪!十年后的政和二年(1112),苏辙去世,葬在苏东坡墓旁。

乔建功先生等前辈学者研究过三苏坟的位置迁移情况,以及苏家后代埋葬在周边的情形。苏辙的后人也告诉过我:为了提防盗墓,先人入土之处和墓碑有距离。总之,难以肯定苏东坡墓的原址,大家也别想挖看看能不能找到苏东坡说要拿来陪葬的米芾紫金砚石啦!

从郏县城内往西北方行车20多公里,花30分钟, 一路是崎岖蜿蜒的坡垄,偶尔可见阳光下晒着黄澄澄小麦的农家。是什么机缘驱使男女老少游客前来这个山区,只是为了“摸福石”?

我深深吸了满腔暮春的温暖空气,也许相信苏东坡的考运可以庇佑鲤跃龙门;也许苏东坡的苦难磨砺可以转化为涓涓冥恩,东经113,北纬34度附近的苏东坡“福石”,用意念摩挲他的字字珠玑吧。天长地久,点石成金。

 

2024622,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

2024/06/09

祭拜东坡先生 Paying Homage to Mr. Su Dongpo

 


 

带着一束鲜花和我的书《陪你去看苏东坡》,我对着苏东坡先生的坟墓行三跪拜大礼。行礼完毕起身,不禁泪如泉涌!我抱着邀请我到河南大学讲学的郭伟老师说:“感谢您让我的心愿得以圆满达成!”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是机缘和合,给予我前往河南平顶山市郏县三苏坟,在东坡先生的坟前,表达我的敬佩和感激之情。

1990年第一次到中国大陆旅行,台风暴雨中行经杭州西湖畔的苏东坡纪念馆,一时心潮澎湃,我立即想下车,在苏东坡纪念馆前瞻仰。司机没好气地说:“没看见吗?大风大雨,树都倒了,纪念馆也关门了!”他摆摆手叫我回去座位坐好。

已经驶离苏东坡纪念馆好远了,我仍然回头张望,希望能够看到一点苏东坡曾经在杭州的蛛丝马迹。这个莫大的遗憾,促使我决心走东坡先生走过的路,看近千年以后他看过的风景。花了30年的时间,在2020年出版了《陪你去看苏东坡》的台北繁体字版,隔年出版了北京简体字版。

读者读了《陪你去看苏东坡》,其中有苏轼的弟弟苏辙写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问我为什么书里面没有写到苏轼下葬的地方呢?我说:《陪你去看苏东坡》里我走访的地方,都是苏东坡生前去过,在他的诗文中描写过的。我虽然几次参拜过他家乡四川眉山附近的苏坟山,但那是衣冠冢。一直没有机会到河南郏县祭拜他

接到河南大学邀请演讲,我构思如何将文图学用三场演讲贯串,从理论的建构,到案例的探索,然后超升到人工智能元宇宙,设计了“苏东坡陪你认识文图学”的三场讲座。

第一场演讲前,接受开封电视台采访,谈到我的开封印象,话题还是离不开苏东坡。这是他通过科举考试的发迹之地;是父亲苏洵和第一任夫人王弗去世的伤心之地;也是他历经乌台诗案之后,重返政坛的东山再起之地。

祭拜苏东坡前一夜,我辗转难眠,突然想起:没有准备任何贡品!从床上一跃而起,瞥见桌上有两束花,是郭伟老师和博士生付佳楠在机场迎接我时送我的,花束下面还裹着花泥,正适合献在坟前。我指导的博士生郭一,是河南南阳人,听说我到河南演讲,特地从新加坡飞到开封相见,他正好带了《陪你去看苏东坡》的新修订版,于是,525日,一花一书,虔诚供奉。

经同行的李汶麇老师引见,三苏园刘永军主任接待,我们聆听王路远女士的导览讲解。三苏坟的正中间是苏洵的衣冠冢(修于元代),面对苏洵墓的右手边是苏东坡的墓,石碑上刻“宋东坡子瞻苏先生墓” ,碑前石案上有石香炉,一对石烛台立于香炉左右。苏洵墓左手边是苏辙墓,形制和苏东坡墓一样,石碑上刻“宋颖滨子由苏先生墓”。

其实根据料,苏东坡是和第二任夫人王闰之合葬;苏辙是和夫人史氏合葬。苏辙为王闰之写的《再祭亡嫂王氏文》说:“塋兆東南,精舍在焉。”这精舍就是广庆寺,建于北宋,苏东坡安葬前曾经停柩于此。寺内有元代郏县县尹杨允立的三苏塑像,是目前所见最古老的三苏塑像。广庆寺现在位于三苏坟的西南,可知苏东坡兄弟的墓地稍有迁移。

很多人关心为什么苏东坡没有归葬四川,也没有就地葬于去世之处常州?提出许多推测,我想,原因很简单,这是苏东坡为体恤弟弟,以及包括苏东坡的三儿子苏过等当时居住在河南的子孙后代,便于照管和祭祀。他在给苏辙的信中交代:“葬地弟请一面果决。八郎妇可用,吾无不可用也。更破十缗买地,何如留作葬事,千万莫徇俗也。”意思是交给弟弟决定,可以和苏辙的三媳妇黄氏一样处理,不要破费,不必拘束于世俗礼制。

翻阅刘永军主任赠送的《三苏坟资料汇编》,我在开封的旅店,临睡前倒了一杯白开水,一小段柏树的叶子从书页里落入水中。捞出柏树叶细细咀嚼,那是东坡先生坟头的柏树,朝着西南,四川的方向生长。味道很淡,情韵悠长。

 

202468,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

2024/06/05

装着玫瑰的花瓶 Vase of Roses

 


一身淡粉色雪纺纱连衣裙,及踝细跟短靴,垂肩大波浪长卷发。另一位着米灰色长罩衫,黑白条纹阔腿长裤,白休闲鞋,削得极薄的灰紫色短发。

我站在她们两位的身后,等她们欣赏完眼前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的画作《装着玫瑰的花瓶》。耳边飘进她们的交谈:

“这样一幅现在不知道是价钱怎样?”

“价钱怎样不知道,能够找到货就不错了!”

长卷发点点头,说:“说的也是。”

薄短发说:“你看了三楼吗?那里是他们收藏的,现在应该也都赚到了!”

“谁帮他们找的?”

“总有办法的。”

“这张真不错!”两人同时点点头,移步到下一件作品。

我递补接近那张雷诺阿的玫瑰花,侧眼瞟了一下她们,约莫40岁?我看不准。

一年数不清看多少次博物馆和美术馆,我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展品的价钱,遑论想要拥有。那些墙上、展柜里的文物艺术品对我而言,就是过眼的福气,顶多拍照留念,或是买卡片、图录,了不起买复制件,就很心满意足了。

我也从来没有听过参观展览的人讨论如何找到货。

我和那两位贵妇、和财富、和艺术的距离,难以估量。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

这座位在台北市首善之区精华地段的新开幕美术馆,筹备10年,由普立兹克建筑奖(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得主伦佐皮亚诺建筑工作室 Renzo Piano Building Workshop)设计。设计主张引光线入室,结合周围环境。可惜那天阴雨绵绵,欣赏不出视觉效果。在美术馆门口抬头仰望,亮红色的工程机械吊臂露出屋顶,仿佛建筑尚未完成。

门票要价1200元新台币,相当于50多元新加坡币。第一次听到这个门票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比这个票价便宜得多的展览,都未必高朋满座,大家的艺术消费能力已经那么强了呀?

一楼展出美国洛杉矶郡立美术馆(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的“真实本质:罗丹(Auguste Rodin1840-1917)与印象派时代”,主要是雕塑和绘画。2018年在斯坦福大学教书时,观览过校内的博物馆和罗丹雕塑花园的丰富藏品,据说数量仅次于法国巴黎罗丹博物馆。印象派的画作在欧美经常可见,并不陌生。所以,与其说看展,我更好奇的是看什么人会在平日气候欠佳的午后来参观。

展厅门口计算人数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周末假日观众大约600700人;平日200300人。环顾左右,无论男女老少,大部分都穿着体面,举止得宜。展品解说牌文字比较小,光线不明亮,观众们很认真地驱身端详解说牌,欣赏展品,饶有兴味。

三楼展出的是常玉、赵无极、江贤二等现当代艺术家的大型作品,挑高的展厅内没有立柱,一览无遗,对应观众的矮小,也和一楼展品的写实风格大相径庭。

过去我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艺术属于大众,展览的呈现语境要亲民,让观众享受美感的乐趣。这种将艺术欣赏视为社会平权的观念未必合乎现实。在这座富人的美术馆,我看到文化资本下明显的经济资本,它欢迎负担得起的观众进来,感染需要一定知识储备的艺术气息。

离开博物馆前,我再去看了一眼雷诺阿的《装着玫瑰的花瓶》。甜美温润,营养充分,第一次发现玫瑰花的骄傲华贵,美得那么理直气壮。

 

2024525,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