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18

虛擬女友真結婚


這是一款20099月日本發售的DS平台戀愛模擬遊戲機,為了避免有商業廣告的嫌疑,我用它的中文名字愛相隨稱呼它。
和所有養成型的遊戲一樣,愛相隨主要訴求的是玩家和遊戲主角的互動,特別的是,彼此建立的不是主從的關係,而是從朋友過關成為情侶。
遊戲裡有三位個性不同、愛好不同、年齡相仿,模樣可愛的高中女生,被塑造成日本國民女友的代表。玩家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類型和其中一位交往。一般的情形是,玩家是男性,一台遊戲機追求一位女主角。玩家的積極、主動、活躍、掌握時間,是在設定的期限內達成目標的基本要求。至於遊戲的完勝,是兩人的告白告白之後熱戀,那麼,熱戀之後呢?
20163月發生的兩件科技史上的大事,標誌著人類文明朝向更廣闊的前景發展。一件是圍棋人工智能“AlphaGo” 41戰勝了世界頂尖的韓國棋手李世乭(이세돌);另一件是北京清華大學語音與語言實驗中心人工智能"薇薇”的舊體詩製作通過圖靈測試,與真人的作品難以分辨。我在〈薇薇作詩〉一文裡,談了電腦程式寫作白話詩、格律詩的例子;日本的人工智能還會寫小說呢。(2016423日《聯合早報》)
經過二十餘年網路社交媒介的多元拓展,以及2016年人工智能的突飛猛進,科學家指出:2017年的世界,除了真實的社會人際關係,我們還可能有網路上亦真亦虛的人際關係,以及帶有人工智能內涵的機械逐漸進入我們的生活,因而產生的人機關係
要說人機關係愛相隨,和所有喜歡養成型遊戲的玩家,早就習以為常,而且樂在其中了。況且,愛相隨””的不是玩具似的電子雞,而是能和男朋友交談溝通的女朋友。它的人臉辨識功能,能在開機時讓女朋友呼喚男朋友的名字。和現實即時同步的內建時鐘和感應器,讓兩人處在相同的時間、地點、季節、氣候中,利用文字和語音對話,達到擬真的交談。女朋友的嬌美溫柔聲音,很令人心情暖和。向她提出約會的請求,去箱根、熱海浪漫旅行,一點點越來越親密的接觸,見她羞紅了雙頰,怎不教人憐惜疼愛?
結果,在愛相隨上市兩個月後,一位代號SAL9000的男生,迅速追求到他的女朋友寧寧,甚且求婚成功!他可能是第一位和電子虛擬女友結婚的男生,他們在關島度蜜月,在東京工業大學舉行婚禮,由神父證婚。遊戲機另外兩位寧寧的閨蜜也出席觀禮。新郎接受CNN採訪時,表示這是真實的愛情,相信的人會懂的。
三年後,201211月,另一個和愛相隨裡的女朋友相戀的男生,境遇就大不相同。他和真實女友結婚,婚禮上,新娘用一把鎚子當場擊碎了丈夫的虛擬女友!震驚、無語、新郎放聲大哭!網民幾乎一面倒同情這位痛失女友的男生,指責新娘的任性和自私
有意思的是,有消息指出,這場斃命丈夫的虛擬女友的婚禮是條假新聞,或者說,是一場戲。先別指責偽造新聞,SAL9000和寧寧結婚的儀式,不也是對外人來看,一場比戲更荒誕的鬧劇嗎?
日本的動漫美女往往有著水汪汪的大眼,錐形臉,天真無辜的表情,身材卻凹凸有致,組合出違和的性感。本來可能做為演習和女性交往的遊戲程式,因為設計出了理想的心儀對象,使人移情,宛若真的是她的男朋友。玩家能夠在培養情感的過程裡全然掌控,滿足求愛的慾望。更要緊的是,這是把自己做為文本,融入倆人的戀曲中。遊戲機裡的記錄,也是人生的記錄;敲毀了遊戲機,等於殺死了虛擬女友,也殺死了那個熱戀中的自己。
韓國導演郭在容的電影我的機器人女友裡,最經典的一幕,是機器人女友告訴男主角我能夠感受到你的心
我能夠感受到你的心”,人機關係中最體貼的情話。


201731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7/03/04

香徑跫音

花城劇展

拆解時間摺疊的口袋,我伸手進去,觸摸到一支冰涼的金屬桿子,那是一把鑰匙?一枝鋼筆?還是一根鐵鎚?
可以打開往事的門窗;書寫回憶的篇章;也可以,敲碎所有的幻想。
大概是受到台北第一女中畢業三十年集體同學會的影響,近幾年,母校台灣大學也辦畢業三十年的團聚。今年,輪到我這一屆。
網路社交媒介前些年就讓我們重逢了,大家在Facebook班版上交談憶舊,笑說當年,「出土」珍藏的「文物」。於是,我錯認了照片裡的女生為自己。把這樣的糗事寫出來,老同學讀了我的文章〈彩虹〉,又指正了我的錯認──班服上堂而皇之「臺大中文」四個隷書大字,並不是臺靜農老師的墨寶,而是書法課的陳瑞庚老師寫的。
再一次,打散了我的記憶;再一次,證明我自以為是的虛構能力。
好像和大家拼湊記憶,我手裡的殘片卻放不進那張陳年大圖畫裡。
那麼,還是找文字記錄吧。
大學四年,我們每年自編出版班刊《風簷》。《風簷》的命名,來自文天祥〈正氣歌〉的「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還諧音「瘋言」,是我們自由發揮的空間。我擔任第一期的主編和第二期的執行編輯。大三時,我擔任系學會會長,主編中文系刊《新潮》,但是仍然持續支持班刊,貢獻文稿,四年如一。
大二時,我們想排遣上課的時光,輪流做白日夢,還想通過文字聯繫,交換心聲,準備了兩冊筆記本,分別題為「香徑」和「跫音」,在那裡寫下感懷,也可以留言回應或「批註」別人的帖子。現在想想,那不就是Facebook的形態嗎?手寫時代的Facebook,有溫度、有筆意、有印澤啊!
讀著老同學掃瞄上網的《風簷》,歷歷如新,其中選取的「香徑」和「跫音」片段,興味盎然。且摘兩則瞧瞧:
昨晚看到一句很好的話:「鐵是一種金屬,卻常常出現在人的臉上。」大家共「免」吧!
批曰:「我的臉上是一層臘,等待妳溫熱的氣息來融化它。」
真想接著在後頭加個笑臉呢!
這一則就非常像詞話: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心中覺得很美,像昨夜月下風中意外得逢的感動。
某甲批曰:我更喜歡「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
某乙批曰:何不喜歡「澹煙流水畫屏幽」的靜謐;「寶簾閒掛小銀鉤」的閒適?
琢磨著「自在飛花輕似夢」的這位同學,是從電機系轉來的高材生,現在不但是大學教授,還組織劇團在台灣偏鄉巡演。他的戲劇熱情,燃燒自我們參加比賽的「花城劇展」,他飾演劇中男主角張驢兒
來自星洲的才子思仁,改編關漢卿的〈竇娥冤〉成舞台劇〈羊肚兒湯〉。〈羊肚兒湯〉將關漢卿原著裡的冤情深化為暴烈的恨意,演繹大惡棍張驢兒想用毒湯害死竇娥的婆婆,不料自己的父親竟然誤食而死。張驢兒驚慌恐懼,再也壓抑不住對竇娥的愛慾,結果遭到竇娥斥責。張驢兒惱羞成怒,瘋狂掐死了竇娥。竇娥的婆婆最後被張驢兒騙食羊肚兒湯,也一命嗚呼。
這齣戲不但情節轉折張力強,編導還增添了別出心裁的橋段,讓我飾演的張驢兒「分身」,和另一位飾演竇娥「分身」的同學,跳起歡愛之舞,呈現張驢兒的夢境性幻想。我的初次粉墨登場,一句台詞也無,還女扮男裝,和同學假裝肢體纏綿。我托著她柔軟的腰,想像張驢兒的濃情,熱流自掌心竄升。
可惜評審絲毫不欣賞我們,不懂我們在搞什麼。我這個一點兒也不像男生的假張驢兒也是敗筆。
在「香徑」「跫音」裡,真張驢兒說:「燈光眩盲了我的眼,掌聲使我不復有聽覺,在台上的繽紛之海中,我遂逐漸淹沒。」
「香徑」留痕,「跫音」回響,我模糊的「劇照」,也逐漸淹沒在時間之海中。


20173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