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3
2022/10/22
愉快人間
2010年,於臺北,曾永義教授七十歲壽誕 |
10月10日,我的博士論文導師曾永義院士在家中用過早餐,9點45分靜靜地合上眼睛,離開了他教我們要愉快度過的人間。
當天晚上噩耗傳來,我難以相信!10月7日 曾永義老師還親自出席以他的詩詞譜寫歌曲的《吟詠性情.歌樂相得》跨界音樂會。我在Facebook上看見老師坐著輪椅,原本壯碩的體格變得清癯消瘦,幾乎認不出來。前幾年老師為了維護健康,刻意調整飲食,經常騎自行車,體重已經大減。知道老師去年病重,很是掛念,沒想到那場音樂會竟然是和大家告別。
2014年曾老師榮膺中央研究院院士,我主辦的《學與思:國際漢學研討會》早已經邀請老師來新加坡與會,7月19日的主題演說《戲曲在當代因應之道》,是老師以院士身份發表的第一場公開講話,別具意義。受到傳統價值觀的制約,過去學術界對戲曲研究存有某些偏見甚至鄙視;況且中央研究院的院士出身本土,沒有喝洋墨水的屈指可數。老師榮任院士,不但肯定戲曲文學研究的重要性,也肯定了臺灣學者的成就和貢獻。
《戲曲在當代因應之道》從九大構成元素定義戲曲:故事、詩歌、舞蹈、音樂、雜技、講唱文學及其敘述方式、俳優充任腳色扮飾人物、代言體、狹隘劇場。並且認為應當兼容傳統與創新,融合中外之道,才能處理戲曲在當代面臨衝擊的諸多困境。老師既深入研究,還編劇創作,身體力行,延續戲曲生生不息的藝術活力。
《學與思:國際漢學研討會》邀請了來自美國、韓國、日本、中國大陸、香港、臺灣和新加坡的15位學者,我安排研究生個別訪談,寫出15篇漢學家的學思歷程,收在《學術金針度與人》一書中。從學於曾老師20多年,我才曉得老師家在臺南縣六甲鄉經營農具生意,幼年喜歡看漫畫書,《三國演義》、《白蛇傳》等故事引導了老師對文學的興趣。在臺南一中就讀時,除了物理,老師最擅長的科目是國文,以第一志願考進臺灣大學中文系,是成績最優異的“系狀元”。當其他同學後來紛紛轉系,老師仍然不改初衷,堅持和其他8位同學繼續在中文系學習,歷經10年,取得國家文學博士,留校任教。
老師桃李滿天下,60年來指導了170餘位博士和碩士,我忝側其間,卻是“教外別傳”。請求進入曾門之前,我十分忐忑。雖然也喜歡戲曲,只是停留在觀眾的層次,修習的相關課程不多,知識儲備也不足,談不上研究。但我欣賞老師豪爽寬宏的性格,尤其敬佩老師對本土的關懷和用心。我在中學時便在報端讀到老師整理曲藝的見解,參觀老師策劃的“民間劇場”演出,我嚮往同老師一樣,既研究學術,也服務社會,做個靈活的文化知識人,於是斗膽請老師收留。老師毫無遲疑,稱讚我獲得學術特優獎的鄭板橋題畫藝術論文,鼓勵我繼續努力。我在《學與思:國際漢學研討會》中提出“文圖學”的概念,便是帶著在老師面前交出成績的心情,報告我在海外的階段結果。
沒有曾老師的包容和遠見,就沒有文圖學。沒有曾老師對我的第一本小說《踏花歸去》的序文,就沒有我的“輕學術”寫作。老師寫道:
若芬不止有一支學術的健筆,更有一支文學的妙筆。有了這樣的兩支筆,才是個完整的“中文人”。
結合學術和文學的“輕學術”寫作,是中文系的出路之一,老師1989年就指出了啊!
來不及收拾老師驟逝的哀傷,我應邀赴韓國參加“中國文化研究會”20周年的國際研討會。會後餐席間,韓國學者問我:“聽說你們台大中文系的都會喝酒?”我舉起酒杯,說:“飛揚跋扈酒杯中,我的老師教我的,人間愉快,愉快人間!”
10月22日,這篇小文見諸《聯合早報》,我將和世界各地感念曾老師的所有師友,斟一杯酒,在網路上參加曾老師的追思禮拜,祝禱老師在天堂繼續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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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IQrDr7ujhc
2022/10/09
2022/10/08
空鏡頭 Scenery shot
“我有手帕。”遞給吳晟老師餐巾紙,他搖搖頭說。
二十多年未見,驚訝老師還記得我。是的,老師,我到新加坡工作很多年了。是的,還在寫作。
《他們在島嶼寫作》第三系列文學紀錄片開幕前的餐會,和吳晟老師及師母莊芳華老師站在人群外的角落,聊起大學時就邀請過吳老師參加活動,聆聽演講,對土地的呵護,對自然的關愛,對創作的堅持,老師一如既往。沒有二十多年的空間距離,我也彷彿回到大學生的自己,文學,那麼純粹的光熱。
戴著鴨舌帽,稍寬鬆的西裝外套,格紋襯衫,拿起餐盤裡的小雞翅,眯起容易滿足的眼神。我原先想遞給老師餐巾紙包裹雞翅的尾端,還是手指的 觸感傳導美味啊。
“新加坡有農村嗎?”
我咽下嘴裡的食物,正要回答。莊老師說:“這個米粉真好吃啊!”轉身問吳老師:“你有沒有吃到?”
吳老師點點頭。
我說起新加坡過去的農村“甘榜” (Kampung)。現在沒有農業,只有生產少量的雞蛋和蔬菜等。吳老師問:“有雞蛋也有雞肉賣嗎?”我想著市場賣的“甘榜雞”,是不是本地的,我不知道。
老師是紀錄片《他還年輕》的傳主。《他們在島嶼寫作》的前兩系列新躍社科大學都主辦過放映會,我主持的“臺灣文化光點計畫”參與過第一系列的影片欣賞和文學導讀。在藝術之家,我曾斗膽向鄭愁予老師請求讀他的名篇《過客》,熟悉的文字,詩人的“獻聲”讓我恍然大悟─“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的句尾是問號,是對自認“歸人”的懷疑。平面閱讀有了聲音的維度,增添理解的方向,促使我後來主辦“聲情文學”講座,製作“臺灣文學花園”朗讀廣播節目。文字加聲音,如果再加上影像,讀者成為觀眾,通過立體的視聽體驗,或許更能趨近作家的書寫初衷。
在《他們在島嶼寫作》之前,臺灣拍攝過《作家身影》系列,介紹五四文學作家和臺灣作家,開啟用紀錄片講述文學,也就是文學作品視覺化的方式。古代的詩意圖,後來的繪本、文學電影,都在處理類似的用圖像/影像表達文字的訴求。文學紀錄片和以往這些媒介不同的是,除了展現文學作品的內容,還包括作品的生產和接受脈絡─作者、編輯、讀者、研究者,還有影響創作的周圍環境,比如家庭生活和工作場域。《作家身影》、《他們在島嶼寫作》,加上近年來大陸的《文學的故鄉》、《但是還有書籍》,以及賈樟柯導演的《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使我思考文學和書籍相關的紀錄片是否可能發展出紀錄片中的一種形態類型,如果有,我想,關鍵不只是作家作品的意涵,而是攝製技術和手法的創新。
Bill Nichols歸納出二十世紀紀錄片的六種模式:詩意(Poetic)、解說(Expository)、反思(Reflexive)、觀察(Observational)、參與(Participatory)、展演(Performative)。林靖傑導演主要採取入住吳晟老師家,用老師的玩笑話說,是三年監視、監聽、跟拍的觀察模式。他讓傳主自述心聲,流露情緒,觀眾隨著敘事線的時空轉移而進入傳主的生命歷程,為之起伏弛張。和林俊穎導演主要採取解說模式演繹朱天文和朱天心寫作的《我記得》頗異其趣,有意思的是,兩位林導的片名人稱和述說視角正好大大相反。
六種紀錄片的模式並非截然固定的。《他還年輕》沒有出現描寫玉山的同題詩篇,用了很多拍攝樹梢天空、退潮海灘、風拂稻浪的遠景,以及特寫穀粒飽滿、禽鳥築巢的空鏡頭 (scenery shot)。看似和劇情無關,其實起了承接、轉折、隱喻等作用,烘托、對比、暗示傳主的內心,如此嫺熟的視覺語言,掌握了文字所難以企及的聲光效果,達到文學紀錄片的又一高度。
看到影片中吳晟老師婉謝旁人遞給他的面紙,掏出手帕覆蓋懷念母親的淚眼,這樣履行環境保育的生活者,素樸的堅守,我也掏出了我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