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手帕。”遞給吳晟老師餐巾紙,他搖搖頭說。
二十多年未見,驚訝老師還記得我。是的,老師,我到新加坡工作很多年了。是的,還在寫作。
《他們在島嶼寫作》第三系列文學紀錄片開幕前的餐會,和吳晟老師及師母莊芳華老師站在人群外的角落,聊起大學時就邀請過吳老師參加活動,聆聽演講,對土地的呵護,對自然的關愛,對創作的堅持,老師一如既往。沒有二十多年的空間距離,我也彷彿回到大學生的自己,文學,那麼純粹的光熱。
戴著鴨舌帽,稍寬鬆的西裝外套,格紋襯衫,拿起餐盤裡的小雞翅,眯起容易滿足的眼神。我原先想遞給老師餐巾紙包裹雞翅的尾端,還是手指的 觸感傳導美味啊。
“新加坡有農村嗎?”
我咽下嘴裡的食物,正要回答。莊老師說:“這個米粉真好吃啊!”轉身問吳老師:“你有沒有吃到?”
吳老師點點頭。
我說起新加坡過去的農村“甘榜” (Kampung)。現在沒有農業,只有生產少量的雞蛋和蔬菜等。吳老師問:“有雞蛋也有雞肉賣嗎?”我想著市場賣的“甘榜雞”,是不是本地的,我不知道。
老師是紀錄片《他還年輕》的傳主。《他們在島嶼寫作》的前兩系列新躍社科大學都主辦過放映會,我主持的“臺灣文化光點計畫”參與過第一系列的影片欣賞和文學導讀。在藝術之家,我曾斗膽向鄭愁予老師請求讀他的名篇《過客》,熟悉的文字,詩人的“獻聲”讓我恍然大悟─“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的句尾是問號,是對自認“歸人”的懷疑。平面閱讀有了聲音的維度,增添理解的方向,促使我後來主辦“聲情文學”講座,製作“臺灣文學花園”朗讀廣播節目。文字加聲音,如果再加上影像,讀者成為觀眾,通過立體的視聽體驗,或許更能趨近作家的書寫初衷。
在《他們在島嶼寫作》之前,臺灣拍攝過《作家身影》系列,介紹五四文學作家和臺灣作家,開啟用紀錄片講述文學,也就是文學作品視覺化的方式。古代的詩意圖,後來的繪本、文學電影,都在處理類似的用圖像/影像表達文字的訴求。文學紀錄片和以往這些媒介不同的是,除了展現文學作品的內容,還包括作品的生產和接受脈絡─作者、編輯、讀者、研究者,還有影響創作的周圍環境,比如家庭生活和工作場域。《作家身影》、《他們在島嶼寫作》,加上近年來大陸的《文學的故鄉》、《但是還有書籍》,以及賈樟柯導演的《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使我思考文學和書籍相關的紀錄片是否可能發展出紀錄片中的一種形態類型,如果有,我想,關鍵不只是作家作品的意涵,而是攝製技術和手法的創新。
Bill Nichols歸納出二十世紀紀錄片的六種模式:詩意(Poetic)、解說(Expository)、反思(Reflexive)、觀察(Observational)、參與(Participatory)、展演(Performative)。林靖傑導演主要採取入住吳晟老師家,用老師的玩笑話說,是三年監視、監聽、跟拍的觀察模式。他讓傳主自述心聲,流露情緒,觀眾隨著敘事線的時空轉移而進入傳主的生命歷程,為之起伏弛張。和林俊穎導演主要採取解說模式演繹朱天文和朱天心寫作的《我記得》頗異其趣,有意思的是,兩位林導的片名人稱和述說視角正好大大相反。
六種紀錄片的模式並非截然固定的。《他還年輕》沒有出現描寫玉山的同題詩篇,用了很多拍攝樹梢天空、退潮海灘、風拂稻浪的遠景,以及特寫穀粒飽滿、禽鳥築巢的空鏡頭 (scenery shot)。看似和劇情無關,其實起了承接、轉折、隱喻等作用,烘托、對比、暗示傳主的內心,如此嫺熟的視覺語言,掌握了文字所難以企及的聲光效果,達到文學紀錄片的又一高度。
看到影片中吳晟老師婉謝旁人遞給他的面紙,掏出手帕覆蓋懷念母親的淚眼,這樣履行環境保育的生活者,素樸的堅守,我也掏出了我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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