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董",也寫成"濫董",意思是明代書畫家董其昌(1555-1636)的贗品氾濫。他在54歲作的《嘉樹垂陰圖》題跋上,指出坊間已經有他的贗品流傳的情形,不過,他並沒有積極"打假"。
董其昌非但不積極"打假",近三十年任贗品在市場以假亂真,甚至於,他自己就是提供者和製造者之一。
研究明清書法和繪畫,董其昌是一座繞不開的大山。舉凡書法名家的系譜脈絡建立、用禪家"南北宗"的觀念和語彙認識繪畫風格、前人書畫的真偽判定和命名,許多問題都彷彿"董其昌說了算",即使他是不是這些說法的原創者還存有疑慮,總之,你很難不受他的影響。
這種超級大咖,做為特別展覽的男主角絕對綽綽有餘。2005年在澳門藝術博物館有"南宗北斗─董其昌誕生四百五十周年書畫特展"。2016年,台北故宮博物院辦"妙合神離─董其昌書畫特展"。今年,上海博物館的"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大展",又是一件盛事。
"丹青寶筏"的展品包括傳世所見董其昌最早的畫作《山居圖》(35 歲)到82歲絕筆的《細瑣宋法山水圖》卷,可以欣賞他一生致力融古開今的斐然成果。比較特別的是,策展人凌利中先生把"爛董"的現象掛在橱櫃裡,並置兩幅構圖相同的《林和靖詩意圖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和《疏樹遙岑圖軸》(上海博物館藏);兩幅畫題和內容一樣的《佘山遊境圖軸》;用嚴謹專業的學術研究方法,解析如何把上海博物館藏的董其昌《各體古詩十九首卷》和日本藏本對照考證,得知真正的作者是宋珏,等於是幫董其昌"打假"了。這讓我聯想到董其昌在《容台集》說的:
余書畫浪得時名,潤故人之枯腸者不少,又得吳子贗筆,借余姓名行於四方。余所至,士大夫輒以所收示余,余心知其偽而不辨,此以待後世子云。
啟功考查出十多位替董其昌代筆的人,這條資料裡說的"吳子",啟功認為是吳易。吳易借董其昌的名聲作假,收藏假書畫的人拿給董其昌看,明明知道是"山寨",還不揭穿,凌利中就是董其昌期待辨明真相的"後世子"吧。
不只董其昌,在他之前的沈周和文徵明都縱容自己的假作充斥。《明史》說文徵明"文筆遍天下,門下士贗作者頗多,徵明亦不禁。"他們有時讓門生友人代筆;有時為贗品題跋;有時還會買回贗品,助長了贗品的生產和流通。
用現代的觀點來看,董其昌是把自己當成品牌來經營。他三度進出官場,曾經擔任過皇子的講官,後來官拜南京禮部尚書,地位顯赫。官大學問大,慕名求字畫的人多,形成品牌效應。有供給需求和經濟價值,就有被學習、仿照、抄襲、假冒的可能。董其昌讓真假作品共存,保持多處貨源和數量,使得品牌銷售人和消費者各取所好,皆大歡喜。
值得考慮的是,當品牌站穩了市場,如何妥善管理,讓眾所周知的"造假"行為不打擊品牌聲譽?如何對自己的職業道德自圓其說?時代和地域不能允許董其昌像文徵明,對贗品只表現無奈或寬宥的態度,編一個同情作假、不擋人財路的理由。加上他教子無方,鬧出強占民女的糾紛,《黑白傳》、《民抄董宦事實》等書,落人"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的口實。
騙又騙,假又假,"爛董"也是文學的話題。筆記小說描寫,有個商人擔心買到假作,託人求見董其昌,親自看他創作,興高采烈帶回家懸掛。第二年,再到松江,經過府署,發現乘轎的官員和去年的"董其昌"大為不同,才大叫委屈。真董其昌知道了,憐憫商人的誠懇,替他揮毫了一幅。商人拜謝,帶真蹟回家,沒想到,人們竟然認為假董其昌的字比較好哩!
站在《佘山遊境圖軸》前,聽見旁邊的觀眾討論。甲說:"我看那幅好。"乙說:"專家說那幅是假的。"甲又貼近了玻璃一些,側偏著頭說:"我看挺好的呀!假的好。"
2018年12月1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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