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8

紀念


曾經發生過的事是不會忘記的,只是想不起來。

父親往生的那天下午,在家裡佈置靈堂之前,母親把父親的遺物作了徹底的清理。
說是徹底,一點也不為過。父親生前生活儉樸,除了登山,沒有別的嗜好,晚年父親膝蓋經常疼痛,醫生說是關節退化,後來日益加劇,出外必須借助輪椅,在家則拄拐杖。
那枝拐杖,還是我新婚旅行時,在香港的「國貨商店」買的。台灣並非沒有販賣好的拐杖,「國貨商店」的商品也未必細緻精良,然而,新婚的我行經「國貨商店」,不免為父親勾起了莫名的鄉愁,與其為父親選購世界名牌的洋貨,不如挑個具有特殊紀念意義的「國貨」,那時父親腿力還行,拐杖不過是登山時用來打草驚蛇,既能撥弄草叢,也可以維持身體的平衡。從「國貨商店」一路提著我的拐杖禮物乘車回旅店,總感到路人好奇的目光,夫婿發現了,說:「別人還以為你是個跛子。」但我不以為意,直到進中正機場的海關,仍舊拐杖不離身,而且愈拿愈順手,更像是個引人同情的殘障人士。
母親把父親的輪椅和衣物捐給慈濟功德會,說是與人「結緣」,空蕩蕩的塑膠衣櫥搖搖欲傾,母親把衣櫥拆了。衣櫥旁邊,是父親執意不肯更新的老舊鐵床,那鐵床一承受重量,便吱呀作響,母親把床上的枕頭和被褥裝進大垃圾袋,一股腦兒把鐵床給支解個精光,搬到戶外。那種「片甲不留」的氣勢,讓我在壓抑喪父之慟的呼吸間,感到另一波無法抵擋的震撼。母親如此迅捷而明快的行動,難道是要把父親在家裡的痕跡一筆勾銷嗎?
我們做子女的,終於勸阻母親,請她「手下留情」,保留幾件物品讓我們懷想父親,也好擺在靈堂前祭祀,或是火化給父親,比如父親每日必備的手錶、妹妹在北京買來的煙斗,還有那枝拐杖。母親說,父親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身體了無病痛,用不著依靠拐杖;那裡也不需要時間的約束,不必戴手錶;還有,父親早該戒煙了,幹嘛再給他煙斗?
我們七嘴八舌,硬是想極力「搶救」一點父親的遺物。最後,母親終於答應,手錶太破舊,煙斗上布滿煙垢,不宜送人,至於拐杖,還堪使用,為父親再多做一椿善事,與輪椅等東西一併處理。不到半天的功夫,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家,父親的生命軌跡,也永遠離開了我們的視線。
這件事說予我的朋友聽,她覺得不可思議,她的父親往生近十年,母親仍然完好如初地保持父親居室的原樣,如同父親只是暫時遠行。我的母親,是以怎樣的心情,大刀闊斧的決斷力,坦然接受父親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呢?
我總以為,人生在世,總該要有些不枉此生的「紀念」──物品、人事、經驗,從小悉心留存朋友的信件和照片,甚至心儀的對象不經意寫的小紙條,都是點滴回憶的雪泥鴻爪,即使長大後,我再也想不起來那人的音容樣貌,甚至再也想不起來那些珍藏的東西放在哪裡,我仍安慰自己,在內心的某個角落,有我不可磨滅的「紀念」。
我的老師葉慶炳先生生前曾經告訴我們,他處理學生寄來的生日卡、教師節卡、賀年卡等郵件的辦法,就是找出那個學生最後一次寄來的卡片,扔掉,保留最新的訊息。他說並非不愛惜學生寫每一張卡片的心意,但是數量太多,尤其是人生階段的異動,老師最好記得最近的情況。我想:葉先生的人生「紀念」是「除舊佈新」,「去蕪存菁」,是「扔掉」的藝術。
婚後過了許多年「無殼蝸牛」的日子,曾經有一段期間,每半年就搬一次家,對於搬家已經習以為常的兒子,在我們有了自己的小窩後一年,某日還仰著稚嫩的小臉問我:「我們什麼時候再搬家?」
每一次搬家,都不得不扔掉一些本來認為「棄之可惜」,卻又「留之無用」的雜物,久而久之,母親扔掉父親遺物的「魄力」有時助我當機立斷,減輕搬運的負擔,甚或在顧慮日後搬家的種種麻煩之際,讓非立即必要的雜物減少進入家門的機會。

有人說:「有捨才有得」,言下之意,似乎「捨」是為了「得」,我則不然,我的「捨」,未必為了更多的「得」;我的「棄置」,也並非想要「遺忘」。在父親的遺物幾乎「蕩然無存」的娘家,我們對父親的想念無時或忘,即使失去緬懷的物質依憑,我們與父親共有的記憶,歷久彌新。

2016年 8月 8日,父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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