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江戶鈔本《皇華集》 |
米黃色的硬紙板外函乾乾淨淨,從櫃台捧了四函回到座位。閱覽室只有我和左側走道旁邊另一條長桌的兩位中年男士,他們各自看著書,好像彼此認識的樣子,但並沒有交談。既然閱覽室的空位還有一些,我便把兩函書擺到右手邊座位的長桌上。
「すみません(對不起)。」我自言自語,一邊把上下疊的兩函書分開平放。說完,意識到自己的舉動,覺得有點可笑。不過,一般日本人也常會這樣吧。占用了理應是別人的位子,即使目前沒有人用;也不是說給我背後的管理員聽,就是表達自己知道占用的行為不妥,說了感到心安吧。
書函上,貼著長條白紙,工整的書法寫著「皇華集」,下面是編號。我拉開第一函的上下插梢,打開書函─怎麼?
怎麼是這樣?
一落五冊的線裝書,封面被薰黑得模糊。我一冊冊分開,每一冊封面都有不同程度的薰痕和水印,有的還被燒破了。
這是,劫後餘生哪!
我想去問管理員怎麼回事。外觀裝幀得簡潔樸素,裡面竟然是火患後的傷體。我緩緩坐下,前一秒鐘開書的好奇興奮心情突然像被人從後腦勺打了一記悶拳,眼冒金星。
我想,管理員很可能不曉得這套書的狀況這麼糟,屬於「殘本」,應該要禁止借出了。念頭又一轉,倘若我前去「自首」,說翻動了這「貴物」,我就不能再看這套書,我坐著紅眼飛機天亮降臨東京,在這個「國立公文書館」門口等待開門,不就是為了一睹這套書的真面目嗎?只是沒想到,這「素顏相見」未免太驚人…。
於是,我摸一摸後腦勺,戴起口罩,翻開第一冊第一頁。〈雪霽登樓賦〉:「余與黃門司馬先生奉使朝鮮…」右上角是「日本政府圖書」,右下角是「淺草文庫」的紅色印章。
隔著展櫃的玻璃,我仔細端詳過東京國立博物館收藏的南宋李生「瀟湘臥遊圖」的薰痕,那是1923年日本關東大地震的災害,同時「罹難」的,還有現在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的蘇軾「寒食帖」。也從圖像上研究過清代翁方綱舊藏的南宋版本東坡詩集,那套書有的部分甚至被燒去了大半。可是,我從未親手接觸過這脆弱的傷患,它很輕,很薄,卻又堅實厚重。
《皇華集》是明朝出使朝鮮的文臣和接待他們的朝鮮官員寫的詩文集。從十五世紀中葉到十七世紀中葉,共有39位明朝人和300多位朝鮮人參與了這項文學外交的活動,留下了兩百多篇散文和六千多首詩歌。透過這套書,我們可以知道那時文學是維持東亞天下政治秩序的重要媒介。
我翻閱的這套《皇華集》很特別,是世上罕見的手鈔本,是江戶幕府直轄的最高教學機構「昌平坂學問所」的舊藏。「昌平坂學問所」後來歸文部省管轄,因此有那兩個藏書朱印。本來是朝鮮宮廷出版的《皇華集》,日本不容易得到,於是19世紀的日本讀書人就手抄,而且從筆跡看來,這套書由不同的人抄,有的人心平氣和,字體端莊;有的人心浮氣躁,筆法走樣。
不但1846年的那場東京大火燬損了這套書,貪吃的蠹魚也沒有放過它,留下了條條蛀洞。我一頁頁翻著,小心翼翼,還是免不了有黑灰殘屑飄落。
黃孟文的小說〈焚書〉情節交錯在心田,不再被需要的華文書籍走入命運的終點,那熊熊烈焰燒出了作家的嘆息涕泣,也彷彿將主人翁火化了。
發覺疲累時,已經近下午五點。中飯沒吃,沒感到餓,就是口渴,被幾場大火燒得唇乾舌躁。
薄暮中走進一家餐館,牆上是復刻1937年版「大吟釀」的海報。
中國人都曉得1937年7月7日的意義。有的東西可以「復刻」,代代相傳;有的東西一旦破壞,萬劫不復。
我把筆記本裡偶然夾住的那些19世紀的黑灰殘屑倒進「大吟釀」裡,一飲而盡。
2015年3月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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