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首爾街頭地面的各國問好語 |
在東京、在首爾、在香港、在台北,我經常被人問路。我的一本散文集《青春祭》裡有一篇〈長得很東方的亞洲女子〉說到了這事,我想,大概我長了一張親切和善的臉,還有隨遇而安的眼神。
日語、韓語、粵語、中文,人們依他們想像的可能,對我說各種話。在新加坡,我被問路時聽到的是英語。「對妳說英語是表示對妳的禮貌。」我的新加坡朋友告訴我,語言的使用不只是身份的認同,也是對對方的某種認定。
我慨然接受陌生人對我的認定,我是長得很東方的亞洲女子。
受經濟影響帶動的全球化,已經把世界拉成扁平,滲透我們的生活。韓國的中國餐館過去強調「正統」、「正宗」,現在,炸醬麵成了韓國的國民日常食物。日本發明的「和風義大利麵」頗帶動過一陣子流行,打破了「和食」和「洋食」的界限,在義大利麵裡加進海苔和明太子,沒想到混著奶油白醬吃還別有風味。和「和風義大利麵」同樣原理的,是將中國傳入的拉麵日本化,湯頭換成味噌,配菜鋪上一片乳酪,這叫做「創意料理」、「無國籍料理」、「跨國界料理」。
食物的「無國籍」與「跨國界」,也就是新加坡餐廳標榜的fusion─融合、混搭。廚師調整了我們的味覺,配合不同地區食客嚐新的需求,以及酸、甜、鹹、辣的偏好,使我們吃著「可能合乎口味」的異國風情,比如日本帶甜味的「麻婆豆腐」。有人說:這是食物的「後殖民」,我們被訓練的舌頭,不容易回到及堅持「原汁原味」。
「移動」、「傳播」、「再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關鍵詞吧。人與物的移動,傳播了文化和思想,網路發射的即時訊息,迅捷得讓文化體之間同步無落差,便利的翻譯工具,加強文化思想的吸收轉化再生產,消減了國籍、種族、乃至於語言的隔閡。
這,就是大同世界的境地了嗎?
照理說,人們應該比過去還容易認識彼此,接納彼此,時事的發展卻不然。被趨於統合的味覺,並沒有掌控我們的大腦;我們選擇廚師為我們「本地化」的異國美食,也選擇看見或視而不見周邊的「他者」。
我的工作經常有機會移動於東亞,華人圈之外,就是日本和韓國。古代的日本和韓國,由於官方和上層社會使用漢字書寫,國際間記錄和溝通可以筆談,這一點歷史常識往往造成某些一廂情願和誤解誤用。最常以為的,是把日本、韓國、越南等國家稱做「同文同種」的兄弟友邦,說他們以天朝中國為中心,臣服歸順。誠如葛兆光教授在《宅茲中國》一書中指出的,明朝滅亡後的十七世紀東亞,中國已經失去了國際秩序的指揮權。二十一世紀的東亞各國,情勢更為複雜。
再說,即使同樣使用漢字,有的字詞在中國、日本和韓國的概念和意義是不同的。我初次聽大陸人說「我的愛人」,覺得挺異樣,知道是指「配偶」,但是台灣人說的「愛人」是「情人」、「戀人」的意思,和韓國一樣。日本人說的「愛人」(あいじん)則是外遇的對象;「戀人」(こいびと)才是「情人」。
台灣受日本統治五十年,「和風」不息。1994 年衛視中文台首先推出張東健和沈銀河主演的韓劇「青出於籃」(마지막승부,原名「最後的勝負」),自此「韓流」洶湧。「和風」與「韓流」吹拂波動著我居住的兩個島嶼─台灣和新加坡,我沒有征服全球的壯志,我的觀看和寫作,只願安份地守著我的一顆東亞心。
繼續來向我問路,不介意,我學會了說日語、韓語和英語,那句重要的回應:「我不知道」。
(2014年11月1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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