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ud Sparrows: Contemporary Chinese Short-Shorts" , edited by Howard Goldblatt, Aili Mu, and Julie Chiu. Publisher: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October 24, 2006)
其中收錄我的幾篇極短篇小說英譯
和台灣的出版社聯繫,社長說:「文學出版事業蕭條,寫的人比讀的人多。」
什麼時候,寫作如此興盛了?
人人都可以寫,可以出版,二十世紀以來,沒有如此蓬勃過。
有了網路博客,有的人發佈日記;有的人公開照片、影音,原本屬於私領域的事,都能夠群體共欣賞。以前認為出版書籍是很了不起的,沒有書寫的功夫和廣博深刻的見地,不可能出版。出版造成讀者效應,便會成為「名人」。
如今,出版之前最好先「出名」,名人的大小事都有人想知道,這叫做「公眾人物」的「公眾吸引力」。有了公眾吸引力,出版什麼都可能賣錢。書籍不但是商品,也是消費品,甚至消耗品。在有限的居家空間裡,愛書藏書是奢侈的行為,如果是所謂的「休閒書刊」,幾乎沒有收藏蒐集的必要了。
所以,把書寫當成嚴肅的事完全是老派的觀點,把寫正確的字當成文化水平的象徵更是古板了。在網路語言裡,文字是為了「達意」,意思到了,別人能懂得就好,同音字、形似字,乃至於符號圖象,能夠表意的就算數。而且越口語,越淺白越好接受,這真要拜五四新文化運動之賜,讀寫能力普遍化,才造就了許多能寫、愛寫的人。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胡適、陳獨秀等人倡導的白話文寫作當然是成功的。不過,
白話文真的是「我手寫我口」嗎?朱自清、聞一多、徐志摩等人,其實在努力揣摩白話的「美文書寫」,也就是一種近乎口語,帶有修辭美感的「白話書面文」。
這種「白話書面文」的許多語彙根植於古典,融合化用成語、詩詞,成為可誦可讀的作品──但有的人嫌它做作,譏之為「文藝腔」。即使叫人不必讀中國書,尤其不必讀中國古書的魯迅,也是在傳統文化藝術的滋養中成長。五四時期的文人都能做文言文、寫舊詩,那是他們為學的基礎。我以為,從他們的學習歷程看來,寫白話文和新詩是更有挑戰性,也更不容易的。
余光中、張曉風等作家念茲在茲的「國文淪喪」,不僅僅是語文教育、教材的問題,世界的趨勢,都在傾向輕薄短小。作家以寫長篇小說為考驗及確立個人的寫作地位,但是放眼書店,除了武俠小說,連長篇的文藝愛情小說恐怕都乏讀者問津。一看到厚如磚塊的鉅著,
許多人都避而遠之,說沒時間讀完,看了很累。
不是說輕薄短小就價值低落,如果滿紙贅言廢話,還不如長話短說。我寫極短篇小說,也嘗試用精簡的文字練習小篇幅的文體,有幾篇被翻譯成英語,收錄在"Loud Sparrows: Contemporary Chinese Short-Shorts"(喧鬧的麻雀:當代中國極短篇小說)書中,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
這是講求效率和迅速的時代,花三十頁酌磨一個場景,一段情節,變成讓人不耐煩的閱讀過程,我們總想快快翻到結局,這樣就表示我們讀過了。畢竟,這還是「有讀」的。大家的發表慾在網路、在媒體施展身手,大家都能寫,但是不一定讀別人寫的內容。
如果把書寫比擬成說話,那麼就是說的人多,聽的人少,自說自話,各說各話,不太關心別人說了什麼。自己說的話,想讓別人聽;卻不愛聽別人說了什麼。經營出版社的人當然要大嘆「五(月)窮六絕七上吊」,擔心虧本垮台。可是想出版書的大有人在,誰來出版呢?名人總歸是少數,大部分的寫作者怎麼辦?
以前詩集被說成是「票房毒藥」,詩人往往自費出版。現今,懇求出版社出版而作者出資的,還有學術書籍。學者之中也有名人,未成名或是成不了名的作者,為了得到認可,有工作崗位的現實需要,不得不加強出版,這行業也是「寫的人比讀的人多」。有的學者著作產量高,但是不看別人是否寫過,不管相關論題的過去研究成果,一味閉門造車,學術又是很「小眾」的「圈內人」範圍,用收費出版的方式,至少應該可以養活出版社吧。
網路上以「點擊率」為評估,不管寫什麼,仍像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比讀者還多的作者,都在期待知音。
(2014年5月3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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