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拜城克孜爾石窟第8窟壁畫 雙飛天)
「小心點兒,等眼睛慢慢適應。」前頭傳來聲音。
我尾隨鑽進僅容一人通過的甬道,伸手不見五指。
甬道底,是一方向右敞開的空間。我們幾個人擠在那空間裡,等人送來手電筒。
有人迫不及待,拿手機探照,連連發出驚呼:「啊!在這裡,有有有!」
「你看到了嗎?」
「就是這!」
聲音此起彼落。我還不明究理,只曉得最深處依牆隆起的土台上,應該有什麼。
湊上前去,依稀從熒熒的光照中,看見了──
佛頭。
一座右手支頤側臥的佛像。衫褸貼身,好一個如從水中浮現,濕濡的「曹衣出水」模樣。
涅槃。
依常識判斷,這座土台周邊的牆面,應該有娑羅雙樹,和圍觀舉哀的諸佛弟子。
我摘下草帽,置於胸前,輕輕低下了頭。
「就在你身後。」手電筒送到了,一束光掃過我,投到牆上。我順著光線轉身,好結實有力的一雙腳!朝左看去,一位呈L型的飛天,石綠色的裙褲,漣漪般的衣紋,赭紅色的帔帛繞過他赤裸的結實胸膛──他是男的!
我正要少見多怪,解說的老師點明了:「這是克孜爾石窟壁畫的特點之一,和敦煌中原化的飛天仙女不同,龜茲的飛天有健壯孔武的男性造型。」
位於漢代張騫通西域的古國龜茲,現今新疆庫車附近拜城的克孜爾石窟,是中國境內位置最西,開鑿時間最早,大約從西元3世紀,延續到9世紀中葉的佛窟群。和敦煌莫高窟、山西大同雲崗石窟和洛陽龍門石窟並稱為中國四大石窟。龜茲國在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北緣、絲綢之路北道,是西域佛教重鎮,克孜爾石窟因而被視為佛教東傳的第一站。
「克孜爾」是維吾爾語「紅色」的意思。艷陽照耀下的戈壁山崖,散布著數百個石窟,閃爍著紅橙的異彩,目前編有號碼的有236個。由於砂岩地質鬆脆,不利雕刻佛像,信徒向山體鑿掘,敷繪佛教本生、因緣、說法、成道等故事壁畫。
這些故事畫,被設置於象徵須彌山或因陀羅網的菱形方格裡。除了原本紅色的朱砂顏料氧化成黑色,產於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等地,珍貴的青金石呈現的寶藍色,以及孔雀石的綠色,經歷一千多年仍然鮮麗精美。黑白明暗交錯的布局,剛勁的「屈鐵盤絲」線條,表現三維立體視覺效果的凹凸暈染畫法,在在顯示驚人的成熟藝術技巧。
那因橘紅色暈染突顯的腹肌,比輕盈翱翔更像在踢水游泳的騰躍身姿,一手執帛帶,一手做散花狀的男飛天,最令我新奇。
源於古印度的飛天,名為乾闥婆(梵語 Gandharva)和緊那羅(梵語 Kinnara),是香神和音樂神,也是佛教護法的「天龍八部」之二。根據不同的佛典,乾闥婆和緊那羅的性別不同,一說他們是一男一女,甚而說他們是夫妻。在克孜爾第8窟的飛天,便是一男一女併列飛翔。下方的男飛天上身赤裸,手彈五弦琵琶,這種琵琶在現今日本奈良東大寺正倉院仍有收藏。上方的女飛天穿白色束胸衣,頸間綴飾華麗的纓絡,左手捧花缽,右手做散花狀。
西元547年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記載:洛陽景興尼寺有「飛天伎樂」,是早期為乾闥婆和緊那羅所取的漢名。乾闥婆和緊那羅的性別及司職後來混同,加上漢人的神仙思想和審美觀,中原的佛教壁畫以體態曼妙的女飛天居多,我們對「飛天」的印象,便如同「仙女」了。
有一種說法,認為「飛天」是受到漢人「羽人」的影響。《楚辭.遠遊》說:「仍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我想,「羽人」還是「人」的概念,是有羽翅,居住在仙鄉,長生不死的仙人,表現人類對於飛翔和永恆的渴望。而「飛天」,因畫家對於人體的認知和美感意象,以飄帶象徵飛舞天境,是「人間化」的神。於是,魁梧的西域飛天和纖巧的中原飛天,各自翱翔翩躚。
西域和河西中原,隔著陽關和玉門關。王維的友人元二,就是出使到安西都護府的所在地庫車。王維送元二到渭水邊的渭城,在清晨的細雨裡殷勤勸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元二到了庫車,參拜過克孜爾壯盛的佛窟嗎?元二是否回到中原,和王維分享他在西域的見聞?
庫車的繁華逐漸凋零,克孜爾佛洞後來成為牧羊人棲住的地方,又遭到過人為的盗取和破壞。我在新一窟後室,那日光照射不到的幽冥角落,靜靜仰觀。
乾闥婆,緊那羅,藏在龜茲緩緩飛。
(2012年9月2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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