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05

淚是鹹的,血也是

1998年我的父親去世。
和「中國」聯繫的線,斷了。
我的身邊,再沒有最親近的,從大陸來的人。
十多年來,我經常想寫紀念父親的事。我的電腦裡,幾篇無法完成的文章,但寫著寫著,淚水總是模糊了我的視線(現在也是)。
對我而言,父親是背負著沈重的歷史的謎。
一個不清楚自己的生日、自己的生肖,1948年到台灣後被聽不懂山東話的戶政人員隨便改了名字的,我的父親。
我讀小學的時候,學校調查家庭狀況,表格上有我祖父母、曾祖父母的欄位。我的父親,記不得他爺爺的名字、奶奶的姓氏。
在家裡,爺爺就是叫「爺爺」,奶奶就是叫「奶奶」,名字,是讓別人登記的。在不需要被登記的時代,名字的存在一點沒有必要。這是我現在的理解。
但是七歲的我,為了父親記不得自己爺爺的名字而羞恥,而氣急敗壞。
我讀的貴族小學,怎麼會有我這種老家不是財大勢大的孩子?怎麼向老師報告,我的爸爸不曉得他的爺爺的名字?
「大概是什麼?」我逼問著父親,我快哭出來了,想到交白卷會被老師怎樣對待。
1998年元宵節過後幾天,父親離開人世。我清楚記得那天清晨接到母親的電話。趕到三軍總醫院,父親住的那層病房的電梯門一打開,我聽見鬼哭神號,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氣旋一般的聲音。
我其實是對父親的過往充滿好奇,但那又彷彿是個禁忌。他有時說說,有時說,說的和上一次說的不一樣。
父親的「歷史記憶」唯一沒變的,是老家在「溫泉鄉」。直到父親往生後幾年,我的弟弟返回老家,我才相信,真的,地址是「溫泉鄉」。
從老家帶來的族譜複印本,寫了我們兄弟姐妹的名字和學歷。原來,我們這稀少的姓氏並不孤單。
我的1998年,在十一月的哈佛大學被劃上句點。
每天隨身攜帶的手札筆記本,連同背包、機票、護照,全部被偷。
無法彌補的,我歷經父親在世與往生的心情思緒,全部被抽空了。
記憶的片段,難以連貫拼湊完整我的1998年。人生中曾經有那麼深刻的時光,失去了文字,再造出的,都只是殘局。
在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裡,我也尋覓著,屬於我父親那一代的殘局。
父親說過山東流亡學生,雖然他並不是。他在澎湖的歲月,約莫即當時在流亡學生當中「清共」之際。前幾年一位長輩學者研究那段歷史,因為他身歷其境,告訴我:一天上午升旗典禮,老師問:是匪諜的站出來。連「匪諜」是什麼都沒搞懂,以為是種榮譽頭銜的青年學生,就這樣被槍斃了。
看《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過程很不舒服。
一種幾乎承受不住的痛。
所以書在手邊,許久才看一篇。情緒不穩定的時候,根本不敢翻開。
十月底去成都開會,五個小時的飛行途中,我突然很想看《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可惜書不在行李中。
回到新加坡,覺得調整好心思了,兩天一夜,看完。
然後,無所預期的,從心到身的,疼痛。
去游泳。
游泳是我認為最好的減輕疼痛的方式。
在水裡,哭了也沒人發現。
抹抺眼睛,拖著沈重的腳步回家。
歷史的重量,弱小的我真是負荷不了啊!
接著的兩天精神恍惚。在網路上拼命看日軍的記錄片,神風特攻隊的瘋狂自殺。一位生存者接受採訪說,把手指切開,用自己的血塗上額頭國徽的紅丸。
輕快的、憂鬱的、激昂的、溫柔的,各種日本軍歌。
撞擊船艦,俯衝地面,前兩秒剛喝下歡送的酒,爆炸的火焰轟然沖天。
生命如草芥,砍頭的、焚燒的,二十世紀中葉的人類,與怨靈共浮沈的時空。
那是我父親走過的歷史,儘管他說不清。
太長,也太短。苦與樂,悲憤與抑鬱。
我是要找一個指責的仇敵,把山風海雨漫天傾瀉的憾恨都加諸於他嗎?
還是,只想麻木,轉身嘲笑成王敗寇的愚蠢荒誕?
千千萬萬的,被歷史的洪流捲起,被戰爭的浪潮打碎的人,《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只是存乎千千萬萬之一二。
一九四九,絕非有的人以為的「再普通不過的一年」。這本書,也絕非有的人妄言的「抒情的虛構」。
我深深相信,淚是鹹的,血也是。

1 則留言:

  1. 小的時候,很多人問我爸爸在家有沒有做飯。這個奇怪的問題到了後來我才理解,父親的廚藝是略有小名的。父親上無姐姐,自然需要學習做飯。但是,使父親對於食物的珍惜和品味的另一個原因,是3年8個月的饑餓日子。叔伯個個高大,只有爸爸從來被譏為矮子。在日戰期間,吃番薯是一種恩賜。父親因此營養不足。這些,我都是從姑姑口中得知。也許惦記父母的過去,我學著在豐裕的獎學金與薪水中節衣。在父親的細微呵護下,我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有一陣子,大家都取笑爸爸,小女兒都比你高了,爸爸卻樂開了懷。上了大學,向小四開始做飯的室友學廚,她說我青出於藍。做飯給爸爸吃,成了我畢生難全的遺憾。寫給父母的紀念文章,從稿紙到電腦,從馬大到南大,直到香港,依舊未完,舊紙泛黃處,似是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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