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魯迅《吶喊.序》
他後來回憶道:「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
我坐在他的同學說,他從前經常坐的位子,時間是一百年後。
1970年代之前,這間階梯座位的教室並未刻意被保留,只是逐漸荒置。改名為「東北大學」的片平校區,如今同樣建於明治時代的建築物寥寥無幾。1970年代末期,隨著中途輟學的「校友」作家在祖國的聲望高揚,階梯教室成為見證一位偉大人物誕生的場景,儘管那是一段不愉快的經驗。
階梯教室的木板外牆現在漆成白色,看隔鄰的「法學研究科片平五號樓」知道,原來可能沒有上漆。東北大學圖書館進門處有階梯教室的舊照片,照片中,階梯教室的後方牆上裝置了放射投影的幻燈機,現在已經卸除。
以前有學者(例如李歐梵教授)不相信「幻燈片事件」確有其事,雖然魯迅不僅在《吶喊》的自序中提及,也向同鄉友人許壽裳說過,這麼特殊的情節轉折,太像小說家虛構的啟蒙刺激。「幻燈片事件」強烈的視覺印象,也被視為中國現代化的歷程之一,古文書的東方文明被西式的科學觀看儀器和演示內容給驚醒了。
1978年平凡社出版的《仙台における魯迅の記録》(魯迅在仙台的記錄),詳細蒐集了魯迅在仙台的求學和活動情形,訪談他的同學,公布校方的文件──像入學申請書、課表、成績單(被發現成績算錯)都原原本本留著,真是佩服日本人的資料癖和考察的心思。可惜那張魯迅看到中國人被斬首示眾的幻燈片沒有找到,但是的確有日俄戰爭的時事幻燈片。
面向黑板,中央第三排最左側的位子,魯迅坐在這裡上課,學習先進的知識。他的課表裡有藤野先生教的解剖學、佐野先生教的化學、三好先生教的倫理學(這一科成績最好),以及小高先生教的德語等等。
階梯教室有明亮的玻璃大窗,和魯迅形容的鐵屋子中國是截然的對比。我在教室裡顧盼踱步,昔時的拍手喝采早已風流雲散。
魯迅離開了仙台,走向文藝。他想醫治的病體,經過了一百年,也不曉得痊癒了沒有。
新加坡《聯合早報》2009年5月17日
這間課室,曾經有學生們看著戰爭的幻燈片拍手喝采,一位清國來的二十多歲青年卻不再像以前隨眾了。遠離東京的醫學專門學校,他是第一位清國留學生;叫做「仙台」的東北小城很少同胞,他與同胞的久別重逢,是在目睹對方死亡來臨的瞬間。
LHZB (17 May 09, Pg 20) carried an article by Assoc Prof I Lo-fen from NTU’s Division of Chinese, on her visit to the Sendai Medical Academy, the Japanese medical school attended by Lu Xun, who is hailed by literary historians as the “Father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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