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樣,是看著日本卡通長大,從卡通片裡得到一知半解的日本文化歷史常識。
在我還沒有反省能力之前,除了全盤接受,並且沈浸於其中似乎親切,其實隔膜的神祕之美。一種異質的情調。
卡通「螢火蟲之墓」曾經讓我深深感動。無辜的兄妹倆經歷了戰爭轟炸,在滿目瘡痍的環境中求生存,他們搬離自身難保的親戚家,住在廢棄的防空洞裡,時而去海灘戲水,靠著偷竊的食糧過日子。難挨飢餓的妹妹把石頭和玻璃彈珠當水果糖吃,最後不支而死。以哥哥的靈魂為回憶的線索,那螢火蟲的幽光帶給他們奇妙的欣喜,而生命也如螢火蟲,終至沒入黑暗。
有人說「螢火蟲之墓」是一部反戰的影片,描繪了戰爭對人類的摧殘。作為動畫的形態,觀眾群還包括小孩子,會有小孩子看了這部卡通,而理解戰爭的殘酷來源其實是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擴張野心嗎?當然不會吧。孩子們只會同情影片裡兄妹的可憐遭遇,指責破壞他們家庭幸福,害死他們全家的「敵人」。
於是,對於我來說,陷入一種令自己討厭的矛盾心態。做為一個學術研究者,不能不冷靜反思,甚至批判卡通裡可能宣揚的日本人在二次大戰戰敗後的「受害意識」,自傷自憐,博取觀眾的認同。尤其是對歷史無所知的兒童們,誰會不淚眼汪汪,覺得日本人被「攻打」得好悲慘呢?看「螢火蟲之墓」的孩子長大了,可以在學校的歷史課學到「侵略者」的真面目嗎?
不過,反過來說,做為普通的觀眾,我也寧願什麼都不想,享受影片給予我的視覺聲光感受,讓心底油然而生的哀情,透過眼睛宣洩。和孩子們一樣,說那些壞人真可惡,那些沒有愛心的大人真自私。
學者做的工作之一,就是把簡單的事物複雜化,用自己以為很有內涵,別人聽不懂的論調,說「高人一等」的深奧話語。從事這樣職業的我,有時也不免沾沾自喜,自認超出世俗凡人。把世俗凡人只看得到的表相揭開,暴露底層或許「不堪」的真相。如果這樣想,學術研究者往往就是把「簡單的美」,變成「複雜的醜」,我說的「令自己討厭的矛盾心態」就在於此:明明是美的事物(用專業的術語叫做「文本」),可以純粹欣賞,我卻要做抽絲剝繭,讓讀者(雖然很少,也不曉得是誰)因為我的「深入研究」而不忍卒睹。
是羅蘭巴特說的嗎?(學者喜歡的引經據典和「掉書袋」),閱讀的「快感」。我覺得,這「快感」是智性的「操練」,但往往不得不犧牲感性的直覺。難怪我認識的學者中,有的研究「玩樂之具」,像是麻將、圍棋的歷史,卻一點也不覺得「玩樂」之趣。有的研究電影,結果再不曉得該怎麼消遣;怎麼樣通俗淺薄的電影,都可以有一套論述的觀點,極力避免用研究者的角度看,還是「職業病」作祟,搞得自己很累。
所以要拋開自己的職業病,不要「想太多」,才有可能休息吧。比如,坦誠地說,我不懂日本俳句,我的日本俳句常識,是櫻桃小丸子的友藏爺爺教我的。什麼松尾芭蕉,我不記得他那首「古池塘,青蛙躍入,一聲響」,只記得「松島呀,啊啊,松島呀松島呀」(原文為「松島やああ松島や松島や」)。在我去松島之前,朋友告訴我,這是訛託之作,松尾芭蕉不會寫這麼空洞的俳句。
不是說以無盡的反覆讚嘆,歌詠松島的美嗎?和宮島的嚴島神社、京都北邊的天橋立,並稱日本三大美景的松島,難道不是被松尾芭蕉以「松島呀,啊啊,松島呀松島呀」這種「看似空洞」,「其實蘊含言語不能表達透徹」的俳句,無以復加地激賞嗎?
也罷,我還是帶著友藏爺爺的聲音,坐上夕陽中的列車,一探松島吧。
在車站還沐浴著暮色,瑞巖寺裡已是一片陰霾。寺中屋間的襖幛敷滿金黃的彩繪,灰暗的光線裡透著森寒。穿出瑞巖寺的松木林和石窟佛像,走向海岸,這才看見寫著「奧之細道」的石柱後面,啊啊!松島。
顧名思義,島上有松,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島,上頭都是蒼勁的古松。那麼,「松島呀,啊啊,松島呀松島呀」,也就是說,眼前有望不盡的,星羅棋布的松島。說得再多,還是「松在島上」,「島上有松」,「有松的島一一展現」的意思。
清冷的四月松島,零星的遊客,碼頭的遊輪都回來停泊了。一兩隻水鳥飛過我的頭頂,寂靜無聲。
失去光采照耀的松樹,變成了海上的浮貼。我凍僵的雙手,好像舉起相機都難。
遠處彷彿傳來鐘聲,五點鐘,是教堂還是學校呢?
那首「赤蜻蛉」(紅蜻蜓),不明所以,懷念又感傷的曲調,飄散在松島的海邊。
為什麼我流淚了呢?友藏爺爺。
四月的松島沒有螢火蟲。天,完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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