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楊絳女士的《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最深的感想:希望我也能寫到九十六歲,關鍵是到九十六歲還頭腦清晰;不不,關鍵是,還活著!
《走到人生邊上》的書名怪眼熟,原來是聯想起楊女士的夫婿錢鍾書的《寫在人生邊上》。1939年2月,錢先生寫的該書序文說:
人生據說是一部大書。
假使人生真是這樣,那麼,我們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書評家,具有書評家的本領,無須看得幾頁書,議論早已發了一大堆,書評一篇寫完交卷。
……
假使人生是一部大書,那麼,下面的幾篇散文只能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這本書真大!一時不易看完,就是寫過的邊上也還留下好多空白。
時隔六十多年,病後出院的楊女士說她的這本書是「和自己的老、病、忙鬥爭中寫成的」,她「已經走到人生的邊緣邊緣上,再往前去,就是『走了』,『去了』,『不在了』,『沒有了』。」
如果說錢先生比喻自己的散文寫在人生這本大書的邊上;楊女士則是具體地意識到自己活到了年壽的末端,在邊緣反思人生。
過了人生的邊緣,就是什麼都「沒有了」嗎?古來「虎死留皮,人死留名」的話,還不足以概括楊女士書中的思想。她質問天命、鬼神、肉體、靈魂,引經據典,讀來有錢先生《談藝錄》、《管錐編》的味道,學貫中西,論理井然。不同的是,錢先生面對的是立求客觀的學問智識;楊女士更多反求諸己,由個人的生命歷程印證。
由書中旁徵博引的著作看來,楊女士不但閱讀的興趣很廣,包括生命科學、心理學,而且與時俱進,持續關注,絕非倚靠舊知,冷飯熱炒。較近的材料,例如2005年3月的「國家地理雜誌」、2006年10月的「文匯報」,我想像在「老、病、忙」交相折磨之下,楊女士仍然孜孜矻矻,嚴謹踏實地著述。這是時下許多學者和作家都難以企及的寫作態度。
全書附錄了十四篇散文,作為窮通生命奧秘的「注釋」。「注釋」的提法很有意思,「自問自答」中已經有古今中外和個人體驗的例證,十四篇散文又「注釋」了什麼呢?
延續懷念錢先生和女兒錢瑗所寫的《我們仨》,上及《洗澡》、《幹校六記》抒情兼敘事的筆法,《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裡的憶舊散文,讀來親切而感人。此外,還有從女性觀點出發,思及「孔夫子的夫人」;第一人稱口述一位名叫「秀秀」的婦女生平遭遇的「她的自述」,文中沒有激烈的辯詰,強悍的控訴,只見溫婉真誠。
還有一件「胡思亂想」的事,一般人恐怕不會想到,就是要上天堂,穿什麼「衣服」呢?「衣服」,不是指遺體火化時的衣服,而是上天堂時具有的形態面貌。如果人往生後能和自己的親人重聚,先前往生的親人能夠認得自己現在的垂垂老態嗎?
楊絳女士說:「我常想,甩掉了肉體,靈魂彼此間都是認識的,而且是熟識的、永遠不變的,就像夢裡相見時一樣。」
散文作為人生大問的「注釋」,是否正如同錢先生說的,在人生的這部大書邊緣留下一點詮解呢?
於是,寫作不過就是作者以文字為人生呈現各種樣貌,有的作者擅長議論;有的作者精於訴情;也有的作者嘲笑諷刺…
楊女士自稱是舊社會過來的「老先生」、「老朽」,而我也在她謙和的陳述中,感受到「舊社會」人物的氣度和心胸,她說:「我這薄薄一本小書,是一連串的自問自答,不講理論,不談學問,只是和親近的人說說心上話、家常話。我說的有理沒理,是錯是對,還請敬愛的讀者批評指教。」這樣的話語,出自一位近百長者的筆下,怎不令我們這些動輒好為人師,大言不慚的後生晚輩汗顏呢?
新加坡《聯合早報》2007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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