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說李安在「色戒」裡情慾戲的安排。
質疑情慾戲之必要,一方面小說裡沒有,小說裡的王佳芝不像電影裡那麼投入性愛;另一方面,即使要表達王佳芝「獻身任務」,有沒有必要演員全裸上陣,露毛露點?
加上王佳芝的兩次「實習」,電影裡共有五場床戲。
王佳芝和易先生去了菜做得難吃,但客人少,好說話的餐廳,撫腮摸頰不斷企圖勾引易先生,易先生送她回「家」到門口,猶豫著沒有被她邀請進去喝杯茶。王佳芝垂頭喪氣進門,要了一杯酒,說:「再下去,就要準備做他的情婦。」於是出現了怎麼做的問題,原來同學們都「溝通」好了,需要有經驗的人調教,就是梁潤生。
第一次和梁潤生上床,王佳芝的神情毅然,梁喝得醉醺醺,像是壯膽,問她要不要喝,她說不用。兩人在棉被下進行,觀眾可以自行想像他們的動作。第二次,王在上位,梁說:「妳今天好像有點反應。」她繼續前後推搖,說:「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
性對當時的王佳芝意味著什麼呢?
性作為達到目的手段,顯而易見。但是達到目的的過程,卻必須全身付出。王佳芝喜愛演戲,懂得為了演出而裝扮,問題在何時卸妝下台。而肉體的付出不同於鉛華洗盡過後的了無痕跡,所以在得知無從「立功」後,她垂頭喪氣,有一種白白浪費的遺憾與不平。
回到上海與鄺裕民重逢,她自嘲先前的舉動太傻,她大可拒絕再一次接近易先生。然而,彩排的理由不就是為了正式的演出嗎?她這次是要不枉費戲癮了。
學生模樣和貴婦丰姿的湯唯迥然有別,讓人刮目相看,演員的可塑性真強,比起剛強的章子怡和成熟的張曼玉,湯唯的面孔新鮮,更吸引觀眾注意。
湯唯被批評不符合小說裡的形容,張愛玲幾度寫到王佳芝的豐滿乳房,是為色誘的利器。湯唯不僅胸部不夠高聳,臀部也嫌寬,是個西洋梨的身材。裸身對窗的背影很有油畫的味道,曾經看過德國畫家的類似取景,不過那是著衣的女子。
老式或傳統的服飾最需要氣質烘托,「藝妓回憶錄」裡的章子怡和鞏俐一點不像日本女性,太挺,太硬,眼神、口氣、肢體動作都不夠柔美。旗袍也是,「阮玲玉」和「花樣年華」裡的張曼玉就能穿出懷舊的情緒,湯唯比較生澀,不過剛好配合不純熟的年輕太太造型。
湯唯的皮膚也被批評粗糙,這就牽涉和易先生的全裸床戲沒有清理腋毛的指責。那個時代的女性會剃除腋毛嗎?我不曉得。露出濃密的腋毛,是不是更有原始不文的意味?把動物性的慾望淋漓展現?所以粗糙的皮膚也是「本來面目」,不經修飾和美化。
易先生和王佳芝的第一場床戲,從王佳芝坐上車沒去戲院而到了洋樓公館,就布設了威權的指令。易先生不要王佳芝挑逗他,而採取性虐待式的方法要她臣服。王佳芝被撕裂了旗袍,雙手綑綁背後,在易先生進入她之後才被鬆開,十足是個禁臠。經過易先生的狂暴,易先生把她的風衣扔給她後走出,她嘴角輕揚,以為易先生上鉤了。
第二場床戲之前,對於行蹤不定的易先生,王佳芝產生了焦慮,她的失落感在面對易先生時迸發,喊出:「我恨你!我恨你!」易先生握住她說:「我相信,我從來不相信人,但是我相信你。」王佳芝說:「那你一定很寂寞。」意味深長又具調情魅力。愛的反義詞是「恨」嗎?因為對方不愛,所以恨他嗎?在易王兩人的關係裡,先前洩慾似的性,此時轉為情緒式的發作,王佳芝無法掌控易先生,也不能冷淡處之,她直接表達了渴望被注意的心理,並且將兩人歸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寂寞物種,於是衝擊出姿態多端,體位多變的性愛。
那偷情的刺激勝於以往,是在自己家裡,僕人近在咫尺,非常危險的環境。性是兩人對壓力的一致釋放,經由軀幹的扭曲交合,達成默契,像是克林姆的畫作,帶著世紀末的頹廢與感傷,色調是溫暖的橙黃,襯托兩人的熱烈。高潮後靜止的身體線條,把性還原為天地之初的素樸,性就是性,兩人極盡所能認真做,除了性是共識,什麼別的都是真真假假。因此兩人要全心全意裸裎相對,把小說中不認同「陰道通往心」的論調翻弄成「陰陽交歡為人之大樂」,不只女性,男人亦然。後來王佳芝向組織內的上級吳先生就坦言:「他不只是要鑽進我的身子,還要鑽進我的心!」
王佳芝終於體會性的魔力,遠非她以作戲的態度便可以自如制約,她管不了自己的身,並且從而意識到隨身而趨於牽掛的心,難以抵擋性與物質的誘惑。易先生把送她鑽石說成兩人的祕密,慎重其事的把名片放在信封裡交給她,不明究理時,她以為是情報機密,在吳先生和鄺裕民面前打開後,她開始信心動搖。一張名片比甜言蜜語的情書還管用,小說裡敘述易先生慣常陪歡場女子買東西,電影裡則把買戒指煞有介事地定位為私交的定情,連繫兩人床上關係之外的「紀念」意義。小說裡也說買戒指為「紀念」,但那像是隨口說說,電影裡戒指的意象與性同等。
於是第三場床戲之後,王佳芝哭了。她以眼淚投降,性愛的美妙,物質的占有,以及包含於其中的「不倫」。逢場作戲,無所謂「不倫」,當兩人與周邊的人際情感關係有了牽扯,就不能只視為露水因緣。前次的共識,此時變成體貼,性不只是性,易先生的吻,露出的器官,都顯得理所當然,「交合」變為「結合」。對照第一次兩人的臀部,如果允許我們想像鏡頭和光影、音樂的營造下,肢體也能演戲,易先生的第一次侵入和第三次縮緊臀部的射精,是對女體不同的心理對待。
那麼,色相裡就有了非實相的成份,讓人想到藏傳佛教裡的歡喜佛。不透過性與物質的色相,「仁者見仁,智者見者」,「色者見色」,不知凡人意志之薄弱,情慾摧折之力道。
而受情慾摧折,敗於薄弱的意志,王佳芝是否死而無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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