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單子如果到了,就給我發到日本去吧!」
「我剛才對他說過了,你看著如果到了,就馬上發到日本…」
「你曉得了吧?發到日本那裡有消息馬上告訴我…」
她交替打著膝上的三支行動電話,重覆同樣的叮嚀,無視於空中小姐的幾番勸阻──「吵死了!」她不耐煩地說。
空中小姐找來另一位華人空服人員,改用華語對她說:「小姐,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請關掉你的電話。」
她反唇道:「催什麼催!飛機又還沒飛!」然後轉向電話那頭說:「我要掛了,三個小時關機…」
新加坡飛往廣州。她坐在我右手邊,要求把遮陽窗板放下。我說飛機起飛期間不能關上遮陽窗板。她老大不高興,戴起有臉龐一半大的太陽眼鏡。
八點的太陽委實有些刺眼,我從報紙下擺的空隙,瞥見她閃閃發亮的三條水晶手機吊飾──好忙的女人啊!又一個「手機奴」!
中國教育部最近發佈了《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06)》,列出了171條漢語新詞語選目,這171條新詞語有不少反映了現代人被「奴化」的情景。有困於住房的「房奴」;努力養車的「車奴」;熱中考取各種執照的「證奴」;被節日各種送往迎來的活動和大宴小酌弄得疲憊不堪的「節奴」;以及受有形的物質消費或無形的人情世故所折磨的「白領奴隷」──「白奴」等等。早些年,台灣也出現過類似的形容,稱積欠銀行信用卡債務的人為「卡奴」。依照這樣的語詞生產模式,會有更多帶著各種奴隸枷鎖,無能自主的人們充斥在我們的周遭。
自甘或無奈接受奴化,是和個人慾望的掙扎拔河。我們的慾望,是「想要」?還是「需要」?人類以智慧發展科學技術,發明節約人力和時間的產品,而節約下來的人力和時間又到哪裡去了呢?作為「發明者」,人是物品的主宰;作為「使用者」,人又時時變成物品的奴隸。
將物品的效能發揮到極致,反覆操作物品,殊未覺察為了控制物品,我們反而由於控制成習慣、習慣成依頼,以至於一旦物品不能順利使用,或是暫時不在身邊,結果惶惶不安,手足無措。莊子指出的「人為物役」,陶淵明感嘆的「心為形役」,並未因新世紀新科技的繁榮進步而絲毫減輕,反而更為加劇了。
有了手機,只要打開電源,在通訊的範圍之內,我們就處於隨時可能被召喚的狀態。急待解決的疑問,經常不假思索直通給同樣「隨時可能被召喚」的對方。個體與個體之間便利的聯繫,以一個接收與發射的掌上機器,宣告了「我」的存在。
飛往廣州的途中,鄰座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手機奴小姐除了戴上太陽眼鏡假寐,就是把玩著她三支造型不同的手機。掀開機蓋,或是推滑螢幕,轉動上半截機身。三支手機,三個電話號碼,而人只有兩隻手,兩個耳朵……真是辛苦啊!
機艙內廣播告知乘客即將降落,我拉開遮陽窗板,射入了耀眼的中國日光。手機奴小姐有點焦躁不安,頻頻看著手錶,那張單子到了沒有呢?發到日本了嗎?
機輪剛剛著陸,耳畔響起了此起彼落的音樂聲,機上所有手機奴都準備好待命了。
新加坡《聯合早報》2007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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