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究竟是什麼意思呢?簡單的說,就是人的況味。如果你不能傳達人的況味,你的工作等於白搭。這是一切藝術的目的。
──小津安二郎(Yasujiro Ozu, 1903-1963)
1943年6月,小津安二郎以「陸軍報道部映画班」軍屬的身份,前往當時被日軍改名為「昭南島」的新加坡,那年十二月,他即將滿四十歲。從1927年開始拍攝「懺悔之刃」,十六年來總共導演了三十九部電影。
──小津安二郎(Yasujiro Ozu, 1903-1963)
1943年6月,小津安二郎以「陸軍報道部映画班」軍屬的身份,前往當時被日軍改名為「昭南島」的新加坡,那年十二月,他即將滿四十歲。從1927年開始拍攝「懺悔之刃」,十六年來總共導演了三十九部電影。
小津在昭南島的任務是為了他所屬的松竹電影公司拍攝戰爭影片,一部以緬甸戰線為主題的電影「遙遠的祖國」,那時昭南島已經落入日軍掌控一年多。
東京大學蓮實重彥教授研究指出:自從日軍在1943年5月阿圖島(Attu Island)全軍覆沒,太平洋海域已經受制於美國,小津的隨行人員冒著生命危險,途中船隻受到美軍攻擊,一度轉往菲律賓避難。眼見戰況慘烈,小津心知拍攝工作無法達成,被困在昭南島,反而「因禍得福」,在戰爭結束前大量觀賞了被日軍沒收的外國影片,尤其是美國的電影。
當時也在昭南島的小出英男,登錄了日軍占領時期存在於馬來和新加坡的電影標題,編著《南方演藝記》一書,書中除了美國電影之外,還有馬來、印度、中國、埃及等各國的電影──小津可能看過其中的哪些電影呢?
一般說來,研究小津的學者還是比較強調他所看過的美國電影。小津第一年就看了上百部美國電影,恐怕當時的日本導演中無人能出其右。具體的片子,包括John Ford的「驛馬車」(Stagecoach)、Alfred Hitchcock的「蝴蝶夢」(Rebecca)、Victor Fleming的「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以及Orson Welles的「大國民」( Citizen Kane )。蓮實重彥教授在《電影的狂人.小津的留白》裡引述小津的話說:「如果卓別林的電影得62分,『大國民』可以得85分。」傳聞看過「亂世佳人」的日本隨軍記者還讚嘆說:「難以戰勝製作這樣的電影的國家…」。
日本戰敗,小津當了六個月的俘虜,1946年2月,回到滿目瘡痍的東京。
佐藤忠男的《小津安二郎的藝術》出版於1971年,是日本第一部重要的小津研究專著。曾經是《東京物語》助理導演的小說家高橋治,著有《虛幻的新加坡》和《絢爛的影繪──小津安二郎》;和小津長期合作編劇的野田高梧,著有《小津安二郎集成》;以及小津的攝影師厚田雄春與蓮實重彦合著的「小津安二郎物語」等書中,都將小津在昭南島的兩年,視為凝聚他個人藝術風格的重要階段。
尋覓小津的「昭南島經驗」在他日後電影生涯中的印記,藉著「茶泡飯的滋味」裡從南洋回來的士兵之口,形容新加坡是個有趣的地方,棕櫚樹令人喜歡,天空清澈,他唱起了軍歌:「我兄弟首次外出,努力打擊敵人,他很勇敢,卻在戰爭中陣亡了。現在我介入,手裡捧著他的骨灰。在新加坡早晨的街道。兄弟們,看那平靜的藍色海洋,看那閃亮的南十字星。我們日以繼夜地驅散敵軍,我們一起看見出擊軍隊。」
不像黑澤明在電影「夢」中,戰後倖存的指揮官向不承認自己已經陣亡的全隊士兵鬼魂痛陳戰爭的愚昧與荒謬,說道:「他們說各位為國捐軀,你們卻死得毫無尊嚴…」,一場美其名為「光榮之役」,卻在連連自我安慰「玉碎」的破滅中付出生命,究竟所為何來?小津的電影裡沒有特別提出對戰爭的控訴,他仍然絮絮叨叨訴說著家庭裡的瑣事,只不過把戰前偏重的「父子關係」轉為戰後的「父女關係」,而且充滿著蹉跎女兒終身大事的焦慮,這反覆呈現的主題,以「簡靜」的運鏡手法,被恭維稱作「隱忍」美德的極致。
小津沒有直接對戰爭「交代」和「表態」,引得一些中國觀眾不滿,甚至因為劇中人吟誦效忠日本天皇的詩句而加以撻伐。將1990年黑澤明的「夢」和1963年就去世的小津加以比較,在時間的延續與思慮的沈澱上都有立足點不平等的問題。小津難道是劊子手的幫凶嗎?
1937年9月至1939年7月,下級軍官小津在中國大陸的日記後來被公開,田中真澄《小津安二郎與戰爭》裡收錄了小津的「陣中日誌」,其中記錄了一位中國婦人因為女兒被強奸而去找日軍部隊長理論,部隊長召集全員士兵詢問,沒有人承認犯下暴行。部隊長對老婦人說:「你要找的人不在這部隊。」老婦人正點頭,就被部隊長殺害。部隊長慢慢地擦拭刀,收回刀鞘裡。
眼見這一幕的小津,寫下「部隊長慢慢地擦拭刀,收回刀鞘裡」的小津,是否如同他的電影一樣,無聲地揭示了戰爭的殘酷?
假使不是「無聲」,搭配「軍艦進行曲」的小津最後一部電影「秋刀魚之味」,也受到不欣賞的觀眾詬病,指責小津對日本發動侵略毫無悔意。
我並非要為小津辯護,文學藝術作品與創作者能否承載一個國家民族的歷史責任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秋刀魚之味」的尾聲,男主角在女兒出嫁後當天來到小酒館,酒館的女老闆要服務生為曾經擔任艦長的他播放「軍艦進行曲」。這支日本海軍的戰歌在電影中至少出現過三次。聽著「軍艦進行曲」,酒館裡另外兩位客人之一模仿大本營戰報說:「帝國海軍今天早晨5時30分在南方海上和敵人交戰。」另一位客人接著說:「結果戰敗了!」兩人相視而笑,重覆說著:「結果戰敗了!」男主角也偏過頭,朝他們倆笑了笑。
如果電影裡「早晨5時30分」的海上交戰不是隨口捏造,那或許就是指1945年4 月1 日的沖繩之役,那一刻,美國戰艦開始炮擊日本海軍,也正是那場戰役中,4月7日大和艦沈沒。
明明是戰敗了,為什麼還笑呢?是輕蔑?是嘲諷?是戲謔?還是無奈?
小津葬於鐮倉的圓覺寺,墓碑上只有深深鐫刻的一個漢字──「無」。碑側有漢詩:「君元天性佛心人,深搜庶民美與真。緣盡黯浮留不住,去遊三會龍華春。」像是歸結他一生的藝術成就,曾經在昭南島吸取國際電影養份的小津,終於「龍華三會」,得到彌勒菩薩降臨人間般的大徹悟,大解脫。而他想傳達的「人的況味」,則留待我們細細體會。
本文之部分內容刊登於2007年4月2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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