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5

原来这不是三毛写的诗 It turns out that this is not a poem written by Sanmao

 


811日应毛雪老师邀请,在善济慈善中心主办的文化大讲堂谈我的书《自爱自在:苏东坡的生活哲学》。国家图书馆16楼座无虚席,还有一些读者站着,线上11千位观众,盛况空前!

互动环节时,一位读者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苏东坡?怎么认识的?

哦哦,有点儿说来话长。

我第一次知道苏东坡是在小学的时候。

我不是直接阅读苏东坡的作品,而是从台湾女作家三毛的书,学到了一首让我非常欣赏的诗。三毛的书《撒哈拉的故事》封面里面有一首诗,写的是: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而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后面还有一行字,写的是“三毛流浪西班牙”。

《撒哈拉的故事》写的是三毛和她的丈夫荷西在撒哈拉沙漠的故事。书的封面是有人牵着骆驼走在风沙中。把这首诗和沙漠联系在一起,让我想到浪迹天涯是多么美好浪漫又富有挑战性的事情。我也向往长大了以后要和三毛一样到世界去旅行,到处去看看。

于是我把这首诗抄在随身的小笔记本里,和其他我喜欢的诗词一起,在等公交车的时候,偶尔拿出来翻一翻,读一读,自然而然也就会背了。

这首诗里头讲到的人生哲理,我在那个年纪自然是不大明白,但是我喜欢那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好像是说:人生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生活。像什么呢?像大雁踏在积满雪的泥地上。那大雁的足迹经过大雪覆盖,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且,你说这里真的有大雁飞过吗?大雁的足迹没有了,大雁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好像热闹欢腾一场之后,一切烟消云散。像是节庆放的烟火,炸裂出璀璨光明,可璀璨光明之后,就什么都没有留下。想起来好像有一点悲哀,可是那淡淡的忧伤,正是少女情怀的我所心仪,而且自我陶醉其中的呢。

我一直以为这首诗是三毛写的。直到我看了林语堂的《苏东坡传》。

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是用英语写的,原书名是“The Gay Genius: 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愉悦的天才:苏东坡的生活和时代),我看的是宋碧云的翻译本。在《苏东坡传》里头讲到苏东坡和他的弟弟,提到了这首诗。我才发现,我之前记诵的,和苏东坡的这首诗有几个字不一样。苏东坡的诗是: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而且这首诗不是七言绝句,而是七言律诗。后面还有四句: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恰似”和“应似”;“偶而”和“偶然”,意思感觉好像是一样的。但是仔细品味,其实还是有所出入,我们后面再讲。现在先来说这首诗的题目《和子由渑池怀旧》。

后来我翻阅了几个苏东坡诗集的版本,都没有写成“恰似飞鸿踏雪泥”,这应该是三毛记错了。”恰似飞鸿踏雪泥“和苏东坡写的“应似飞鸿踏雪泥”有什么不一样呢?

“恰似”的语气很肯定,肯定人生到处漂泊,居无定所,“正像”是大雁踏在覆盖雪的泥地上。苏东坡写的“应似”,意思是“好像”,不确定。有什么是我们可以紧紧掌握在手中,永远不会失去的呢?我想,不确定的状态,才是人生的真实。因为不确定,才使得随机的“偶然”那么珍贵,那不是数量和频率上计算的“偶而”,大雁并不知道自己会在哪片雪地上停留,留下爪印。当它再度飞起,风雪中,白茫茫的一片大地,谁也不晓得,大雁飞到哪儿去了?大雁,真的来过吗?

很高兴,12岁时的我读的是三毛版本的诗,让我以为人生是可以自己说了算,自己来做主,来去无牵挂。翻看《撒哈拉的故事》,我辗转学了半首东坡诗。从林语堂写的传记,我浏览了苏东坡的一生。

我第一次知道苏东坡,我不知道他将是我人生的精神支柱,等着我,在我人生的不同阶段留下雪泥鴻爪。

 

2024817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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