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听着米津玄师唱的片尾曲《地球仪》,拭去眼角的泪珠,我刻意回头看了看全场的观众。在片尾曲刚播放不久,有两对青年情侣手牵手走出影院。然后,听见两人轻声的日语交谈。然后,一位马来妇女抚着男孩的背从阶梯下来。这部宫崎骏的动画电影《苍鹭与少年》(The Boy and the Heron)被列为PG-13级,说是部分内容有暴力、流血和抽烟画面。星期天的下午,15位观众,我赶在两次飞行的间隙来观看,想它在亚洲一些地区的票房成绩,这里或许是例外吧。
如果只想消磨时间,找娱乐欢快,视听冲击,《苍鹭与少年》不是优先的选项。电影的日文片名取自吉野源三郎1937年的小说《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小说讲述15岁的本田润一和舅舅(一般错以为是叔父)关于人际关系、贫穷社会、自然科学等等的对话思辨,指向少年成长过程中孕育的人生价值观。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早已经是日本青少年文学经典,相对地,日本以外的观众恐怕会感到陌生和沉重,于是拿电影中的主人翁和关键角色为片名,突显二者的依存和对立状态。
一些影评已经揭示《苍鹭与少年》和宫崎骏以往作品的关联现象,包括人物形貌、绘画风格、反战思想,还有半自传性质等等。Susan
Napier(苏珊·纳皮尔)的书“Miyazaki
World: A Life in Art”(《宫崎骏世界:艺术生活》)也分析了宫崎骏作品的丰富想象力和人文关怀。我想谈谈被忽略的电影和吉野源三郎小说的关系。电影不只是借用了小说的书名而已,小说是转捩点,带动了电影剧情,从主人翁牧真人读了小说以后,开启他的觉醒和异界之旅。
牧真人和本田潤一都是在父亲疏离/去世的情况下,由母系的舅舅/曾舅公启迪和发现自我。真人的母亲去世以后,他随父亲移居到母亲的老家,得知父亲娶了母亲的妹妹,并且自己即将有个新生的弟弟或妹妹。本田潤一也是在父亲去世之后搬家到郊区。空间和人际的变异,给予少年体悟人生的机会。
新环境里有一只会说话的苍鹭,告诉真人他的母亲并没有死,一再引发他的好奇心和挑衅他。在制造反击苍鹭的弓箭时,意外看见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吉野源三郎的小说《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流泪读完小说,原本矜持压抑的真人鼓起了前往怪塔寻找(解救)后母的勇气。
真人的转变,正是綽號“小哥白尼”的本田潤一从舅舅那里得到的成长意识:小孩子都是像托勒密主张的“地心说”(天动说)一样,认为自己像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所有人事物都是绕着自己运行,以自己的喜怒哀乐为依归。真人在学校受到排挤和霸凌,受了一点皮肉伤,他回家途中拿石块重击自己的太阳穴,血流满面地引起众人紧张。有人认为这是真人的“叛逆”,我想这是“操控”(所以他后来说是“恶意”)。前一晚,真人看见晚归的父亲和后母卿卿我我(电影出现亲吻声),他愤怒父亲早就淡去母亲逝世的伤痛,而自己毫无生活乐趣的理由,作为报复,他伤害自己以获得关注,也使得后母自责没有好好照顾他。
读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真人明白了哥白尼的“日心说”(地动说)道理,周边的人事物相互围绕影响,至于谁是核心的太阳?有待自己去探索。有人以为电影只在回顾过去二战时期的日本,没有思考“现在”和“未来”。其实,电影的时空设置不但勾起观众的历史感,进入“下界”的真人最后见到主宰者曾舅公,两次和曾舅公“交手”,打破巨石神话和用积木维持平衡的作法,是否暗讽联合国的安全理事会?真人不愿意接收继承曾舅公的“成就”,宁愿回到现实世界,是否代表新生代的态度?19世纪以来的世界格局和沉疴,可以当成“礼物”直接赠送给后人吗?
2023年即将结束,“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思考,历久弥新。
2023年12月30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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