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02

和李公麟《五马图》面对面Face to face with Li Gonglin's "Five Horses" Painting

衣若芬攝於東京根津美術館


过马路时发现很多人和我同一个方向,都是朝着根津美术馆。距离开馆还有15分钟,长长的队伍,轻轻的谈笑,初秋的阳光斜映在走道边的竹丛,大家都和我一样,和北宋的文人画家李公麟有约吧。

迳直走到一楼展厅最后面,经过几位和服盛装的女士。把参观博物馆展览当成慎重高雅的事情,讲究端庄品味,令我也稍稍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昨天开幕式上,创馆人根津嘉一郎的后人根津公一馆长提到,在这里举办过几次重要的特展,我想到2004年的《南宋绘画─才情雅致的世界》、2005年的《明代绘画与雪舟》,以及这次《北宋书画精华》,我都托策展人板倉圣哲教授之福,得以亲近名品,百闻不如一见。松原茂副馆长说:根津美术馆收藏有国宝尾形光琳的《燕子花图》,“光琳”和本次的亮点画家李公麟的名字“公麟”日语同音,信是有缘。

是啊!缘分正始于板倉教授连续成功策展显示的专业素养和学术实力,收藏家或许默默观察了十年,终于决定将隐迹江湖80多年的李公麟《五马图》委托于他。

李公麟是苏东坡的友人,擅长绘画,两人曾经联合作画,苏东坡也多次为李公麟的作品题写。说起北宋绘画的高峰,必定要数李公麟,可惜存世的真迹不多。

许多年以前,板倉教授就告诉我,李公麟《五马图》应该还在世间。我说:“不是毁于战火了吗?”2014年是马年,我应北京故宫博物院《紫禁城》杂志邀请,写一篇和马有的文章。我立即想到画马高手李公麟把马画死的故事。《宣和画谱》记载:“(李公麟)尝写骐骥院御马,如西域于阗所贡,好头赤、锦膊騘之类,写貌至多,至围人恳请,恐并为神物取去。”说的是李公麟画了很多宫廷养的马,非常逼真肖似。管理马的人请李公麟不要再画马了,因为担心马的精神魂魄被李公麟的笔夺去。被画死的马,叫做“满川花”,是一匹有斑点的杂色马,就写在曾纡为李公麟《五马图》写的题跋里。我的文章题目是《画杀满川花—画马异事的神祕与超越》,我以为《五马图》下落不明,只有珂罗版图像流传。

后来再从板倉教授得知,《五马图》的珂罗版图像有误,五匹马的顺序和画卷不一致,而且,最惊人的是—《五马图》不是黑白的白描画,是设色的!我相信他亲眼见过《五马图》了。但是,在哪里?他说在收藏家府上。收藏家是谁?是末延道成的后人吗?还是转手了?画的状况怎么样?

我的连串好奇都不能得到正面的直接回答,我知道板倉教授在处理《五马图》了,必须保密。最后我只问关键的问题:“外人有机会看到吗?”他说:“要时间,有希望。”我猜,《五马图》会借出或是寄赠给美术馆/博物馆。

2018年,在大阪市立美术馆《阿部房次郎与中国书画》展览会场,板倉教授打开他的笔记型电脑,我看到了彩色高清的《五马图》局部,和可能是南宋官方的“睿思殿”印,传说中的梦幻之笔,就要在东京国立博物馆公开了!

虽然不像板倉教授初次接触《五马图》时候的双手颤抖,浑身冒汗,2019年2月1日,站在展柜前面,低调栖身于颜真卿主题展的《五马图》,还是使我心潮澎湃—你,真的,还活着!还活得幽静娴雅!那么多前辈学者感慨无缘一窥的你,我,何其有幸,和芥川龍之介一样,都能和你面对面。

展览过后,《五马图》由冈墨光堂修护整理。在植松瑞希女士的调查报告书中,聚精会神的工作人员个个戴着口罩的照片引起我的注意。戴口罩工作本是修复师的日常,想到那时是新冠疫情期间,那样的日常却又是非比寻常。

2022年,《五马图》修理完成公诸于世,可惜我无法飞去东京。

终于,今年再偿夙愿,看了三回,每回都有新的意趣和疑惑。既赞叹那流畅洗练的线条、恰到好处的敷色,又不知该如何理解那些笔法不一的题签。我退出观画的人龙,看着他们的背影,熬过大患,活着,真好!一眨眼,热泪如涌泉。


2023年12月1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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