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26

佛陀心亂了

 

白南準《電視佛陀》雜訊(衣若芬攝)



“啊!”

聽見自己忍不住發出的聲響,嚇了一跳!連忙吞了一口唾液,拿手捂住嘴。戴著口罩,應該不會打擾他人吧?

環顧周圍,竟然一個觀衆也沒有。

本來被三色燈光投影在墻面的三道霓虹般燭影,在蠟燭被吹滅瞬間化爲烏有。吹滅蠟燭的人似乎聽見我的聲響,起身子用英語告訴我,要閉館了。

哦。

還沒從熠熠幻影裏回神,我的燭光參禪,被工作人員一語棒喝。他站在展品中間,手指向出口。我一邊走一邊問他:“那是一根普通的蠟燭嗎?”

他擺擺手,再朝出口指了指,說:“這是機密。”

是機密”。我覺得藝術家把燈光照射在蠟燭,反映出搖彩,究竟想表達什麽,這,也是機密。

於是我連續幾天,流連美術館,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藝術家白南準(Nam June Paik, 1932–2006)認真的游戲。

白南準被譽爲錄像藝術之父,他把電視機螢幕當成畫布;把人體視爲活動的雕塑;把音樂視覺化、具象化,從事影像攝製、行爲藝術、裝置藝術、電子音樂等等帶有實驗性質的前衛創作,給了觀者影音的啓蒙和未來想像,至今仍令人嘖嘖稱奇。

白南準超越時代的大膽突破,集合在英國泰德美術館(Tate製作的影片《白南準曾五次預測未來》(5 Times Artist Nam June Paik Predicted the Future),包括:

1.互聯網(1974)。白南準的作品《電子高速公路》預示人們將通過衛星、電纜、光纖等,在不同地域相互溝通。

2.影像作爲藝術(1963)。錄影和電視播放作爲藝術創作的媒介,置於電視機器人、電視墻。

3.氣候危機(1980)。白南準於〈如何淘汰石油〉(How to Make Oil Obsolete)的文章中,提到使用其他動能的可能性。

4.全球化傳媒(1973)。大衆傳媒將因全球直播等形式連結世界。

5.手機(1974)。未來將會出現一種多媒體通信設備,能够影像通話、看電視、消費購物,乃至健康檢查等等。他相信科技將讓藝術更便於創作和分享。

這些21世紀生活中習以爲常的工具和問題,被白南準以藝術創作的方式展開操作,雖然也有不以爲然,畢竟白南準不是科學家,他實驗成功完成的作品幷不能大量製造生産,幫助和影響人們的生活。我想,白南準善於和科技高手合作,他天馬行空的思想已經是重大的發明。

我對白南準最有印象的作品,是“電視佛陀”。

“電視佛陀”設置一尊佛像,有的是雙掌扶膝的中國式坐佛;有的是持無畏印的泰國式立佛;有的甚至是白南準自己佛像面對一架閉路電視機,透過電視機上的鏡頭,電視畫面播放著佛像的影像。研究者用“控制論” Cybernetics)詮釋這樣的設計理念或者用佛教的“空觀”分析真身和幻身相望的蘊涵,都頗富深意。我想,簡單來講,這不就是“對鏡自照”嗎?

唐代的白居易(也是姓 “白!)喜歡寫對鏡自照的詩。用不著化妝的詩人,照鏡子是爲哪般?爲了凝視時光流逝中自己的容顔,每一次凝視,都比前一次老去,鏡中人不比畫中人,不能停留片刻的形貌。

然而,白南準的佛像已經固定形態,電視即使如鏡子,鏡花水月,電視幻像却是恒常一致的,哪裏來的“空”呢?

我在佛像後面看著電視畫面,電視出現了我的影像,哈哈,這不就是“自拍“嘛!我拍下電視畫面裏我和佛像的合照,“到此一游”。

突然,電視畫面閃爍模糊,滿屏雜訊!我轉頭看佛像,依然端坐,神情如常。

這……莫非是電視故障了吧?想起白南準的作品“電視禪“,壞了的電視機也能當藝術品。假如故障沒能修復,這就叫“佛陀心亂了”。

白南準五次預測未來,他的“未來”就是我們的“現在”。現在,佛陀心亂了,是否警示凡人,好自爲之?

 

202222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22/02/24

水果:我的烏克蘭朋友

 



2008年我在聖彼得堡認識的烏克蘭朋友。愿她在俄羅斯入侵的戰亂中平安!

***

她喜歡吃水果,綽號叫水果,來自水果產量豐盛的烏克蘭。

她說著幾月吃櫻桃、幾月吃草莓、幾月吃杏子,一年到頭差不多都能吃到蘋果,沒有當令水果的時候,就吃蘋果吧。

我聽了直嚥口水,怎麼有人不但愛吃水果,還能把水果說得那麼好吃?

認識水果那時,會議已經結束,一行人走在聖彼得堡的街上,前往閉幕晚宴的「哈爾濱餐廳」。

我對「哈爾濱餐廳」一點也沒有期待,離開亞洲一星期,不吃中國菜也無所謂的。何況,異鄉的中國菜多半因應當地人的口味而「改良」得乏善可陳,領教過不少。

好想吃水果,喉頭乾涸,喝水也不解渴的燥。

去過超級市場,蕃茄的價值幾乎是新加坡的三倍。

還是買了,一晚上啃完三個,覺得不夠過癮。我怎麼此時不在烏克蘭?

水果沒注意到我一邊點頭一邊把早喝完的水瓶頻頻送往唇間。

我對蘇聯和俄羅斯周圍國家的無知一下子曝了光。水果發現我還不清楚烏克蘭共和國1991年蘇聯解體時,烏克蘭百姓的歡欣鼓舞。

「比起說俄語,我寧可說漢語!」水果說。這句中文不太簡單,她倒是很流利。

父母親都是數學家,教育出一個熱愛中國的女兒。

水果戴著鴨舌帽,身穿運動服和球鞋,像是慢跑回來,纖細而高窕。白皙的皮膚透著紅通通的雙頰,果然是維生素C的美顏效果。

其實她今天開會時一直坐在我旁邊。但我太以貌取人,以為她是來旁聽的研究生。

她解釋,前幾天她參加俄語組的討論,今天中文組有古代文學的論文發表,特地參加。

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年輕學者不多,口語白話文已經夠折騰,何況是文言文?

水果笑了,說:「對我來說,現代中國和古代中國都是外國啊!」

九歲那年,水果在學校回答老師「我是哪裡人」的問題時,不假思索地說:「我是烏克蘭人。」

「烏克蘭不是一個國家。」老師說。

「我是烏克蘭人。」水果堅持。

老師大吃一驚,後來聯絡水果的父母,那時蘇聯尚未解體,「思想不正確」的代價難以預想。

「是妳的父母教育你的吧?」我問。

「不,我自己知道的,這不用我父母教。」

在聖彼得堡英語不大管用,我想她會說俄語肯定方便得多。

她搖搖頭:「我一開口,人們就聽得出我不是俄羅斯人。而且,聖彼得堡的俄語和莫斯科也不大一樣。」

28歲的水果剛剛結婚半年多:「結了婚以後很忙,要教書,要讀書,還有很多有趣的事兒要做…」她朝我眨了眨眼,笑得雙頰更紅了。

明天,水果的先生會到聖彼得堡來,度過他們的蜜月假期。

「他是研究烏克蘭文學的。」水果說。

「假期過後,我應該用功讀書了。」說得像個孩子似的。

我問她讀什麼書?

「我好喜歡李清照,想研究她的詞。」

我本來想說:李清照的詞好多學者研究過了呀!

可是,說出口的卻是:「我也喜歡李清照呢。」

易安居士地下有知,當會含笑欣慰吧?

以後,會有一本李清照詞的研究書籍誕世,用烏克蘭語。


2022/02/19

橙黃橘綠好年冬

 


如虎添「億」、虎虎生「豐」、「虎哩」賺大錢!

春節是大發諧音梗創意的最佳時機,我們吃的白蘿蔔(菜頭,好彩頭)、鳳梨(旺來)、蘋果(平安),柑橘(吉利),無不象徵好兆頭。尤其是柑橘,粵語「柑」 和「金」諧音;溫州話「柑」和「官」諧音,功名利祿,要什麼有什麼, 吃柑橘就對了。

蘇東坡(1037-1101)也是玩諧音梗的高手,他寫了〈黃甘陸吉傳〉,把黃柑和綠橘比喻為兩個隱士, 隱士入朝做官,因嫉妒而齟齬,再溝通而和解。「橙黃橘綠」遠接屈原〈橘頌〉詠橘的擬人化品格,還增添了色彩相映的畫面感。

宋代畫家筆下的「橙黃橘綠」比如林椿(約活動於1174-1189)〈橙黃橘綠〉(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樓觀〈霜林嘉寶〉(國立故宮博物院藏)、馬麟〈橘綠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都是賞心悅目,生動逼真。

此外,傳為趙令穰(約活動於1070-1100)的〈橙黃橘綠〉冊頁,對幅有南宋高宗(1107-1187)的題詩,寫了蘇東坡的詩〈贈劉景文〉: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處君須記。正是橙(棖)黃橘綠時。

如果你熟悉這首詩,可能馬上注意到後兩句,不是「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嗎?皇帝是不是記錯了?讓我們通過「文圖學」的方式,細讀文字和圖像文本。

宋高宗和我們讀的不是同一個版本的蘇東坡詩集,翻翻現存較早的南宋蘇東坡詩集、筆記叢談、以及葉夢得(1077-1148)的詞〈鷓鴣天〉,就曉得當時有的通行版本寫的就是「一年好處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呢。

「君須記」的「君」,是這首詩受贈的人劉季孫(字景文,1033-1092)。許多關於這首詩的賞析都言過其實,把劉景文形容成落魄愁苦的文人,以為蘇軾詩在同情劉景文,這完全扭曲史實,卻是影響極大。

其實劉景文出身軍武世家,祖父劉漢凝從宋太宗出征,立下汗馬功勞;父親劉平是將官,劉景文因而獲優選,蘇軾形容劉景文:「篤志好學,博通史傳,工詩能文」,家藏圖書字畫,還曾經送給蘇東坡當生日禮物。

〈贈劉景文〉寫於北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蘇軾在杭州擔任刺史(相當於市長)。那年劉景文五十八歲,蘇東坡五十四歲,兩人都已步入中晚年。就像詩篇開頭的「荷盡已無擎雨蓋」—─盛夏過去,荷葉凋零;「菊殘惟有傲霜枝」—─殘落的菊花還有不畏風霜的枝幹,這兩句詩突顯的是庇護和支撐,久歷官場的兩人心知肚明,要在宦海起伏中不隨波逐流,明哲保身絕非易事,有「擎雨蓋」的青年時光不再,只有靠自己卓然挺立,殘而不亡。

所以,〈贈劉景文〉是一首人生秋冬之季,中老年人彼此勉勵「倍萬自愛」,收穫生命果實的詩。這樣文字充滿視覺性,內容飽含「正能量」的作品,很合適作為畫文學作品的「詩意圖」素材,即使畫家未必就是趙令穰,仍值得玩味再三。

可能是高宗本人或是宮廷畫家建議,選取了〈贈劉景文〉作畫。我們看到流向遠方的溪河,水邊叢生野菊,夾岸結實纍纍的橙橘,具現了蘇東坡的詩中風景。點綴其間的水鳥,為畫面增添動態生命,使得看似靜止的物象有了幽遠的遐思。繪畫和題詩互為文本,在對幅彼此映襯,形成觀看時文字和圖像的往復循環,展現抒情韻味的「無聲詩」。

於是,「君須記」的「君」不只是劉景文,蘇東坡的友誼私情被也正值人生過半的高宗轉化為「老而彌堅」的公理和志氣。所有觀者都能自行代入,在虛化留白的畫中意興遄飛。

至於林椿畫令人垂涎的〈橙黃橘綠〉,雖然沒有題詩和相應的處境道理,也由於蘇東坡詩的「一年好處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被南宋詩人沿襲,比如「好處分明是,橙黄橘綠時」;「處處橙黄橘綠,家家蓴菜鱸魚」,彷彿有了「好處」「當下即是」的吉祥隱喻。

收成「橙黃橘綠」,過個豐盛的大好年。以後春節,你也可以把〈橙黃橘綠〉的圖像寄贈親友,再多多發明你的諧音梗賀詞呀!

 

2022219日, 臺灣《聯合報》


2022/02/13

衣若芬主講《韓流在亞洲的經濟文化效益與反挫》


衣若芬主講《韓流在亞洲的經濟文化效益與反挫》

2015年6月4日於台灣大學

#文圖學與東亞文化交流


參考書籍

衣若芬《感觀東亞》臺北:二魚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14年。(榮獲2015年國立臺灣文學館文學好書推廣專案)

2022/02/12

橫豎是藝術

 

白南准的电视机装置艺术(衣若芬制图)


終於拿出背包裏那根螺絲杆,配不到相符的螺絲帽,坐了十多年的搖椅算是“服務期滿”了吧。商場、鄰里、街邊的五金行,凡是能看到的,都進去問一問。有的店員一眼看出型號,到貨架上翻找,沒有,缺貨。有的問我是安在哪裏的?聽說是家具,直接說沒有。家具都是進口的,維修不如買新的,你這樣要找到什麽時候?

只是掉了一個螺絲帽,搖椅就搖搖欲墜了。

想著過年前要搬去社區的大型垃圾弃置場,想著想著,年就過了。

把那根孤單的螺絲杆插回搖椅底部,它是個垃圾,還是擺設呢?

多年以前,在臺北看艾未未的裝置藝術展。兩張大理石椅子組成一件作品,其中一張包裝不够嚴密,在運送過程中受到擠壓而龜裂,結果椅子腿斷了。

斷腿的椅子無法及時修復,應該算是殘破的瑕疵品了吧。藝術家却說:照樣展出。怎麽?完整的和損壞的,都是藝術品嗎?這樣輕易隨性?

完整的大理石椅子有完整的故事;損壞的,反而能編的更多--人生,本來就是大都不完美啊!追求實現美的過程,在不圓滿中領悟真諦,好一個勵志故事!

近日看韓裔美籍藝術家白南準(Nam June Paik, 1932–2006)的展覽,發現和艾未未的概念一樣,而且早了數十年,又一個“化腐朽爲神奇”的妙思。

白南準出生于韓國,可能主要活動的地區在德國和美國,關于他的介紹和研究也集中在韓語、德語和英語的文章書籍,華語範圍中的白南準不但相對較少,而且多有錯解,一再沿襲。比如說白南準家裏是貧窮農村,這簡直是大誤繆,試想:在1950年代,如果沒有萬貫家財,怎麽有能力自費出國留學?何况,學的不是當時經濟回報率很高的音樂和藝術呢

其實,白南準的家世顯赫,在日本統治下的韓國,祖父就是經營紡織業的巨商。父親畢業於日本明治大學,學習法律和商業。後來繼承家産,擴大了原有的紡織業,還受惠於善於和日本殖民政府往來,生意遍及造船、鋼鐵、製藥等。華語作者不明白所謂“愛國商人”的含義,不曉得白南準父親捐獻的“愛國飛機”是給日本,以爲他17歲去香港讀貴族學校是因爲父親“抗日”而避難。傳說他的護照號碼是7號,也就是當時政府頒發的第7本獲准出國的證件。

韓戰期間,白南準舉家遷居日本,也幷非“難民”,而是被光復獨立的韓國政府歸爲“親日派”,處境尷尬。白南準在鐮倉讀高中,一張1954-55年左右的照片顯示他們家的客廳牆上掛了水墨畫,家人齊聚觀賞電視。這或許結下了他日後成爲“電視控,被尊爲“錄像藝術之父的因緣。

1956年,白南準以研究音樂家阿諾.荀白克(Arnold Schönberg, 1874-1951)的論文取得東京大學學士學位。然後赴德國深造,在慕尼黑大學學習音樂史。他發現傳統音樂之外,自己對新音樂形式的興趣,於是到科隆的西德廣播電臺電子音樂室工作。1958年被白南準定義爲自己生命的元年,他在達姆施塔特(Darmstadt)遇見熱愛東方哲學的美國前衛藝術家約翰.凱吉(John Cage,1912-1992),視野大開。從此,學院的經典教養被顛覆。

1963 年,白南準在德國伍珀塔爾(Wuppertal)舉行第一個個人展覽,主題是《音樂博覽會─電子電視》(Exposition of Music - Electronic Television),將電視機作爲創作的素材,奠定他影像藝術的基礎。就在去展場的途中,兩台電視機受到損傷,一台正面完全毀壞;另一台開機時只能出現一條白光。白南準看那台毀壞的電視機背面寫的是“Rembrandt Automatic”,便將那些字朝上,作意致敬荷蘭畫家林布蘭特(倫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 1606 -1669);那僅有的白光,讓觀衆“坐電視禪”吧!

你看,藝術家想的就是和常人不一樣。橫豎都是藝術。

新年新氣象,我每次經過客廳那把缺了螺絲帽,不堪一坐的搖椅,就想像這是互動的藝廊,隨手推它兩下,沒准能够悟出個什麽道理來。

 

2022年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