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23

情懷

 

2017年1月14日,和英培安先生合影於新加坡國家圖書館


110日,失眠。

白天喜悅和悲傷的兩極交鋒,竟不知該如何自處。失眠,也如失魂。

沒能旅行的假期,像是無止盡的永晝,闔眼休息,日光透進我的腦子,穿插流轉的畫面裡,還是工作、工作、工作…。

隔天是新學期的開始,我開的研究生課程"文圖學與東亞文化交流"預定十個名額,行政人員緊急通知我,已經超過十五個學生選修!為了符合維持社交距離的規定,必需趕快換教室。我查閱大學電腦系統,這…二十三人,一半來自非文學院,不但要換教室,連課程內容也得重新設計了。

課程內容修訂到第四個版本,梁文福發來的簡訊響起,恭喜我的書《陪你去看蘇東坡》榮獲2020年《聯合早報》十大好書選。我壓根兒忘了這回事。是哦,說是星期日見報,已經到星期日了呀。

陸陸續續收到友人的祝賀,繼2016年《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榮獲《聯合早報》書選之後,再承蒙評審青睞,幸得知音。我一邊回覆賀語,又埋首課程修訂。

下午,蔡深江捎來的不是恭喜,是噩耗!英培安先生去世!

我放下手機,本來敲著電腦鍵盤的指頭微微發抖。老天爺,就這樣要把一個活潑旺盛的文學生命收回去嗎?早上看英先生的詩集《石頭》獲《聯合早報》好書選,還納悶為何由英夫人明珠姐代為表達感言?不曉得英先生已近彌留。

認識英先生時,他爽朗健談,看不出長年對抗病魔。他隨手從書架上取出我在台北出版的書,告訴我新加坡也有我的讀者。"草根書室",是我初來新加坡時便耳聞,"傳奇"一般存在的樓上書店。我很驚訝,除了我的極短篇小說集,英先生還進口了我的學術著作─"這樣專門的書,會有人買嗎?"我撫著書的封面,異地相逢。

英先生笑了。

我也跟著傻笑起來。所以書還在店裡啊。

英先生在店裡看書,起初我還以為他是客人,然後立即會意。他說他選的都是自己喜歡看的書,認為新加坡讀者應該看的書。這書店,宛如他的圖書館,讀書、寫作就是他大部分的生活。

我想起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館門口的周夢蝶。我幾次想向他買書,他老人家好像總在閉目沈思著(打盹?)。怕驚擾了他,不敢開口。我站在書攤前上下打量,看到感興趣的書,想伸手拿,又怕不小心弄翻書堆…。知道攤主人是詩人,我帶了他的詩集去,一次都沒遇著他醒著。

一次和英先生喝茶,他眉飛色舞,聊起以前還演過電影,是個阻礙子女自由戀愛的反派父親角色。我說:"您看起來不像壞人呀!"

他說:"可能我看起來固執吧。"

"嗯,是固執。"我同意。不固執的話,很難一直做不賺錢的生意;堅持寫不一定能出版的作品。他的書起初在台灣發行,在香港的報刊寫專欄,最牽掛的,還是母國新加坡。他擔任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第一位駐校作家,教導鼓勵年輕一代寫作,之後幾次駐校作家茶會,他也經常出席,垂詢後輩的創作情形。

2017114日,在國家圖書館16樓,他和當時的駐校作家李永平同台,主講"小說家的養成"。李老師身體突感不適,活動還未完全結束便告退休息。城市書房的陳婉菁為英先生準備了七十大壽的生日蛋糕,蛋糕的奶油圖案是一株開了黃心白花,綠葉茂密的老樹,樹幹向側邊延伸,彷彿成為椅子,虯露的樹根支撐著樹體,生機盎然。如同上頭的文字"長春",祝願壽星長春,我們坐在樹幹椅子如沐春風。

“我不孤獨。我有林木"(英培安的詩《石頭》)悠遊文學森林,多少仰望。

蛋糕上還有四個大字:"寫作.人生",英培安和李永平的人生,一字字踐行寫作情懷。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他們解脫肉身病苦,骨灰撒向大海。我,輾轉反側,我寫,故我在。

 

202112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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