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31
情懷
1月10日,失眠。
白天喜悅和悲傷的兩極交鋒,竟不知該如何自處。失眠,也如失魂。
沒能旅行的假期,像是無止盡的永晝,闔眼休息,日光透進我的腦子,穿插流轉的畫面裡,還是工作、工作、工作…。
隔天是新學期的開始,我開的研究生課程"文圖學與東亞文化交流"預定十個名額,行政人員緊急通知我,已經超過十五個學生選修!為了符合維持社交距離的規定,必需趕快換教室。我查閱大學電腦系統,這…二十三人,一半來自非文學院,不但要換教室,連課程內容也得重新設計了。
課程內容修訂到第四個版本,梁文福發來的簡訊響起,恭喜我的書《陪你去看蘇東坡》榮獲2020年《聯合早報》十大好書選。我壓根兒忘了這回事。是哦,說是星期日見報,已經到星期日了呀。
陸陸續續收到友人的祝賀,繼2016年《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榮獲《聯合早報》書選之後,再承蒙評審青睞,幸得知音。我一邊回覆賀語,又埋首課程修訂。
下午,蔡深江捎來的不是恭喜,是噩耗!英培安先生去世!
我放下手機,本來敲著電腦鍵盤的指頭微微發抖。老天爺,就這樣要把一個活潑旺盛的文學生命收回去嗎?早上看英先生的詩集《石頭》獲《聯合早報》好書選,還納悶為何由英夫人明珠姐代為表達感言?不曉得英先生已近彌留。
認識英先生時,他爽朗健談,看不出長年對抗病魔。他隨手從書架上取出我在台北出版的書,告訴我新加坡也有我的讀者。"草根書室",是我初來新加坡時便耳聞,"傳奇"一般存在的樓上書店。我很驚訝,除了我的極短篇小說集,英先生還進口了我的學術著作─"這樣專門的書,會有人買嗎?"我撫著書的封面,異地相逢。
英先生笑了。
我也跟著傻笑起來。所以書還在店裡啊。
英先生在店裡看書,起初我還以為他是客人,然後立即會意。他說他選的都是自己喜歡看的書,認為新加坡讀者應該看的書。這書店,宛如他的圖書館,讀書、寫作就是他大部分的生活。
我想起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館門口的周夢蝶。我幾次想向他買書,他老人家好像總在閉目沈思著(打盹?)。怕驚擾了他,不敢開口。我站在書攤前上下打量,看到感興趣的書,想伸手拿,又怕不小心弄翻書堆…。知道攤主人是詩人,我帶了他的詩集去,一次都沒遇著他醒著。
一次和英先生喝茶,他眉飛色舞,聊起以前還演過電影,是個阻礙子女自由戀愛的反派父親角色。我說:"您看起來不像壞人呀!"
他說:"可能我看起來固執吧。"
"嗯,是固執。"我同意。不固執的話,很難一直做不賺錢的生意;堅持寫不一定能出版的作品。他的書起初在台灣發行,在香港的報刊寫專欄,最牽掛的,還是母國新加坡。他擔任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第一位駐校作家,教導鼓勵年輕一代寫作,之後幾次駐校作家茶會,他也經常出席,垂詢後輩的創作情形。
2017年1月14日,在國家圖書館16樓,他和當時的駐校作家李永平同台,主講"小說家的養成"。李老師身體突感不適,活動還未完全結束便告退休息。城市書房的陳婉菁為英先生準備了七十大壽的生日蛋糕,蛋糕的奶油圖案是一株開了黃心白花,綠葉茂密的老樹,樹幹向側邊延伸,彷彿成為椅子,虯露的樹根支撐著樹體,生機盎然。如同上頭的文字"長春",祝願壽星長春,我們坐在樹幹椅子如沐春風。
“我不孤獨。我有林木"(英培安的詩《石頭》)悠遊文學森林,多少仰望。
蛋糕上還有四個大字:"寫作.人生",英培安和李永平的人生,一字字踐行寫作情懷。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他們解脫肉身病苦,骨灰撒向大海。我,輾轉反側,我寫,故我在。
2021/01/22
2021/01/09
混血兒的身分證
"妳這樣會讓人說話。"老師特地來我的研究室,那張雙人座的綠皮沙發整個被他龐大的身軀陷住。他的臉龐被對面圍幕式玻璃窗照射進來的光線反映得油亮。而我的表情,大概和逆光一樣暗沈吧。
"讓人說話"。我明白這意思。四十歲了,還執迷不悟,要老人家擔心。
從1990年寫《鄭板橋題畫文學研究》,我不斷被要求站位和表態:"妳研究的,到底屬於文學?還是美術?"儘管大家動輒鼓吹"跨界"及"學科整合",遇到論文審查和工作考核,我仍然免不了被質疑學術的純粹性。
老師又聽到了一些關懷的聲音,如果研究藝術史,應該屬於另一個學術單位;這裡,妳要好好研究文學。如果偏向文藝理論,那是比較文學,屬於再另一個學術單位。這裡,李白杜甫都可以研究。妳不是博士論文寫蘇東坡嗎?繼續研究蘇東坡呀!
不想辜負老師推薦我時,"力戰群雄",反駁"衣若芬是寫小說的",我盡力"轉型"成為"學術從業人員"。即使我同一年獲得兩項台灣最高榮譽的青年學者研究獎,仍不足以證明我的研究價值嗎?
唯一的一次,我勇敢直接"頂撞"了老師,反對"回歸"傳統文學研究。我幾乎從不在傳統文學研究的路線上,談不上"走到彎路無法回頭"。世界上不缺老方法研究李白杜甫的人,我就算研究李白杜甫,也不會和人一樣。
我拿老師"忤逆"他的老師,不研究"正道"的經學,反擁抱民間俗文學,開創戲曲研究領域來說事:"沒有老師您當年的魄力,不會有今天台灣戲曲研究的面貌!"
老師似乎嚇了一跳。"這個衣若芬,翅膀硬了嗎?講話這麼不客氣?"老師心裡也許這樣想吧。
他瞪了瞪眼,先是嘆了一口氣,隨後竟然笑了:"好!妳有妳的想法!"
送老師走到電梯口,電梯門一關,我的眼淚串串,看不清走廊的通道。
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1952-2001)在《懷疑的鮭魚》(The Salmon of Doubt)裡,提到人們通常對科技/新事物的三種反應:
1. 任何在你出生時便已經有的科技,都正常而普通,只是世界自然運作的一部分。
2. 任何在你15到35歲之間發明的科技,都是嶄新而令人興奮,並且具有革命性,你可能從中獲得職業生涯。
3.任何在你35歲之後發明的事物,都是違反自然規律的。
道格拉斯.亞當斯揭示了世代的落差,以及不同年齡層接受變革轉化的心態。我堅持從事跨學科整合研究,正是35歲之前;批評和不理解我的,也都是比我資深而有裁定權的長輩。
還有的情況是:對於自己看不懂的東西,大部分的人,尤其掌握話語的人,自我防衛和抵制新知,最"簡單粗暴"的方式,便是加以否認、排擠、壓抑。我在《觀看.敘述.審美─唐宋題畫文學論集》的再版序文《蝙蝠之歌》裡,說到要為詩畫結合的"混血兒"找到合理合格的"身分證",沒有名字,沒有保護和定位的"咒語",沒有被指稱的存在感,始終會徘徊於"文學與美術"的"與"字、"詩畫關係"的"關係"層面,無所是從。
名字賦予身體和靈魂。占有實際時空的範圍,也幅射超現世的想像,那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特質。
堅持三十年,我終於可以無愧於師長的期勉,《春光秋波:看見文圖學》(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是我第一本系統完整介紹文圖學、設計文圖學教案、分享研究資源的書。2021年,我在南洋理工大學新開設文圖學課程,混血兒有了名字,有了身分證,歡迎大家來認識交友,就像鄭愁予的詩〈天窗〉最後兩句:
而在夢中也響著的,衹有一個名字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
打窗心靈之窗,"文圖學"的名字在你心底,自在得如流水。
2021年1月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