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被她捏得扭曲變形的飲料紙盒,淺黃色的汁液從吸管口頂端汩汩流下,浸濕了右手。我掏出面紙,她用左手接過了,夾在掌心。繼續扳著講桌邊緣的左手,支撐她身體重心,彷彿雙腳懸空。
額頭冒出汗珠,面色發青,身體開始顫抖,兩手分別捏擠得更緊,仍止不住抖動。
"要不要坐一下?"我說。自己先坐回學生的座位,把作業和背包放在隔壁的椅子上。
教室裡只有我們倆。我雙手交握,放在座位延伸上來的桌面。剛剛站了兩個小時講課,我伸展了雙腿,感覺小腿肌肉拉直的酸痛。
屈─伸─屈─伸。我運動著膝蓋。
她走過來,飲料盒放椅桌,肩上的書包順勢滑到椅面。抵著書包坐,她仍在發抖著。
"妳身體不舒服嗎?"我問。
她垂面搖頭,長頭髮半掩臉龐。
"老師妳有時間嗎?我可以跟妳說一下話嗎?"在嘈雜魚貫步出教室的學生群裡,她傾身朝正在收拾資料的我說。我"嗯"了一聲,看了她一眼,是白板螢幕燈光的陰影嗎?她的眼神和表情,暗沈如深井。
那句話之後,她就一直一語不發。
我移動身軀,正面向著她,問:"還好嗎?"
她點點頭。稍稍抬起上半身。那張面紙還握在左拳,右手的果汁差不多被冷氣吹乾了。
我沒有看手錶,也沒注意過了多久。保持正面向著她的姿勢,垂視自己交握的雙手。
"老師妳有時間嗎?"她說時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
"有啊!"我說。
她的身體停止了顫抖。突然說:"對不起!"
"沒事啊!沒有對不起什麼嘛!"我稍微牽動了嘴角。
家庭、成長、學業、交友、打工、寵物…好多好多的煩惱,好多好多的焦慮和厭棄。我聽著,聽著。
"我願意聽妳說,"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臉色逐漸恢復。"可是,我不是心理和精神科方面的專家,學校有專人能夠幫助妳的,妳知道嗎?"
幸好,她已經和學校的諮商老師接觸過。我建議她再去預約見面。
"活著很沒意思!"她拿面紙擦手,怎麼用力都擦不掉,面紙破了,沾黏在指間。
我順著她的話點了點頭:"真想活得有意思啊!"交握的手指下方掌心相擊,發出輕微扣響。
"怎麼樣才能活得有意思?"她問。
我停住相擊的雙掌,兩手平鋪桌面,說:"也許,一輩子也不知道。大部分的人,都是過著有時候有意思、有時候沒意思的生活。有的事情,當時覺得沒意思;後來想想有意思,會變的。"
她似乎想到了什麼,附和道:"會哦。會變的。"接著說:"我以前很討厭、很怕狗,我妹帶了狗回來要養,我和我媽都罵她,叫她把狗扔出去,她就把狗養在她房間。後來,那隻狗住在廚房旁邊的陽台了─我和我媽都和牠玩!"可惜狗狗上禮拜被車撞死了…。
"狗狗陪伴你們,你們想到牠,生氣的事也變得可愛吧?"
她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淚水,說:"是呵。"
"給狗狗機會變可愛;給自己機會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需要時間。"我繼續說:"妳記得我說過的嗎?大家以為蘇東坡天生樂觀幽默,我說沒有經過大腦的樂觀只是痴傻,是的,傻人也有傻福,蘇東坡連傻福也沒有。他在烏臺詩案過了12年以後,回憶自己被押送到京城的途中經過長江,企圖投水自盡。被關到大牢裡面,想要絕食求死。如果那時他結束了他以為沒意思的人生,現在誰還會要背大江東去?東坡肉大概也吃不到咯!"
她笑了,說:"可是老師說東坡沒吃過東坡肉。"
"對哦。果然有認真聽哪!"我說:"你笑,世界跟著你笑;你哭,不一定只有你一個人哭。要哭要笑,最後只有你自己決定。"
我想起有本書的封面是五個emoji(繪文字),畫了笑臉、有錢臉、疲倦臉、痛苦臉和骷髏頭,象徵硅谷工作者的一生。人生如果就這樣刻板地過,很淒慘,只是當老闆的"打工仔"。能不能翻轉這種困境,最後也只有靠自己,還沒想清楚書名"Live Work Work Work Die: A Journey into the Savage Heart of Silicon Valley",作者是Corey Pein,她拿起書包,說:"離下課還有一點時間,我要去聽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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